【人文北京】重整河山待后生——从《四世同堂》看北平抗战岁月的百姓故事(三)仇恨燃九城

来源:人文之光网  发布时间:2025-09-18

  到1941年上半年,平西、平北、冀东抗日根据地已经连成一片,环绕北平而立。图为1938年,八路军第四纵队挺进冀东抗日根据地。

  1938年抗战时期的李苦禅。

  1947年董鲁安与夫人关竞在河北正定的华北联大前留影。

  罗德俊手书。

  1937年,背着大刀的中国守军在操练。

  “我不怕穷,不怕苦,我只怕丢了咱们的北平城!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

  “我们这走不开的老弱残兵也得有勇气,差不多和你们能走开的一样。你们是迎着炮弹往前走,我们是等着锁镣加到身上而不能失节!”

  “他们教我写文章,好,我写。他们教我把宣传品带出城去,好,我去。他们教我去放个炸弹,只要把炸弹给我预备下,好,我去。”

  ——《四世同堂》

  

  “我变成一个抗敌的机器,谁要用我,我都去尽力。”回到北平的祁家老三瑞全,第一次在小庙中见到钱默吟,就被老人的话惊呆了。

  北平沦陷前,钱默吟是个诗人,有花草,有诗歌,有酒茶,便可淡然一切,不问国事。逃出北平的瑞全原以为,“北平在这几年里必是一声不出的,一滴血不流的,用它的古老的城墙圈着百万以上的亡国奴”,可是,钱诗人的变化让他意识到,北平虽然沦陷了,但身处其中的北平人从来不曾屈服。

  老舍妻子胡絜青说过,那位大义凛然的钱默吟先生身上,有燕大教授董鲁安先生的影子。其实,真实的北平历史上,在隐忍中抗争的钱默吟远不止一个。

  李苦禅掩护“王排长”

  电视剧《四世同堂》建组时,话剧艺术家杜澎最初接到的角色是祁老爷子,看完剧本,他主动要求:“让我演钱默吟吧!”导演林汝为好奇追问,这才知道,原来杜澎曾师从李苦禅学画,他说:“钱先生这个人物身上有好多老师的影子,刚直不阿呀,人品哪,学问啊,我觉得我如果能够回忆起老师生前的一举一动,言谈话语,我就会演好这位钱默吟先生。”

  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往事,杜澎最终如愿出演了钱默吟。但彼时的人们还不知道,李苦禅像小说中的钱默吟一样,掩护过一个“王排长”。

  被李苦禅掩护的“王排长”名叫袁祥峰,原是29军的一名士官,七七事变后,混乱之中与部队失散,就躲在李苦禅位于复兴门内柳树井胡同2号的家中。当时街上到处是日本宪兵的布告,“窝藏旧军人者同罪”,袁祥峰与李苦禅是旧相识,怕连累对方,反倒是李苦禅一再劝他安心:“先别走!过一时期看看有机会的时候再走。”

  李苦禅所说的机会,就在他的另一位学生黄奇南身上。黄奇南有个同宗乡亲黄浩,明里在新街口教堂当长老,暗地里却肩负着一个秘密身份——八路军冀中军区“平津特派人员主任”。黄奇南在李苦禅家“考察”过袁祥峰后,经黄浩安排,把他送到了冀东抗日根据地。

  29军一直被国人视为抗日最坚决的部队,掩护抗日将士,几乎是当时北平民众不约而同的行动。在今人印象中,北平沦陷后,人们纷纷逃离笼城,但户籍资料显示,1937年8月,北平居民人数反而比6月增加了1万多人。

  为什么会这样?滞留北平的29军军人韩立才回忆,为了不使抗日将士暴露,在这段时间里,北平警察局冒着危险,把所有滞留在北平的29军官兵,一律按不同情况改变户口登记,由原来的集体户口改为分户口,由原来的军人身份改为其他行业。韩立才在北平困处了一个多月,“没有听说哪一家房东告密揭发第29军人员的。”

  无力出逃的大多数北平百姓,或许不能用文字记下沦陷时的心境,但他们亦有自己的底线。就像钱默吟首次踏入祁宅拜访时说的那样:“我不怕穷,不怕苦,我只怕丢了咱们的北平城!一朵花,长在树上,才有它的美丽,拿到人的手里就算完了。北平城也是这样,它顶美,可是若被敌人占据了,它便是被折下来的花了!”

  大戏剧家齐如山亲历北平沦陷8年,他曾回忆日军召开“庆祝大会”的情景,“最初去的人很少,后来勒令学界商界非到场不可……大多数人则尚有爱国的观念,凡遇喊万岁口号之时,则张口发声者,永远是极少数的人,任凭政界的首领喊破了嗓子,平民总是不响应。”就连被强迫的小学生,都把旗子“卷起来,或放在衣袖内”,无一人打开。

  默默抗争的百姓中,罗德俊大概是唯一一个姓名留存至今的。1978年9月,文物部门对因唐山大地震受损的白塔进行修缮。一天,吴梦麟、赵迅、洪欣三位文物专家正在白塔上工作,无意间发现,在塔顶天盘内的夹缝中,竟藏着一张泛黄的字条。

  这就是著名的“罗德俊手书”,清晰可见的手写毛笔字,记下了日寇肆虐的那段真实历史:“……二十九日,日军即占领北京,从此战争风云弥漫全国,飞机大炮到处轰炸,生灵涂炭,莫此为甚。枪杀奸掠,无所不至,兵民死难者,不可胜计,数月之中,而日本竟占领华北数省。现战事仍在激烈之中,战事何时终了,尚不可能预料……”

  手稿的落款日期为“民国二十六年十月初三日”,也就是1937年11月5日,七七事变四个月后。吴梦麟认为,罗德俊应是1937年参与修缮的工作人员之一,或许不只是工人,至少是个记账先生,因为他的毛笔字写得不错。

  时至今日,罗德俊究竟是谁,依然没有人知道。但我们可以想象,这位普通市民悄悄藏起手书时,心中是何等的愤懑,何等的屈辱,又怀着何等的希望。148字的手书所写,是每一个热爱和平、不畏强暴的北平人的无声控诉。

  董鲁安假出家真抗日

  1937年8月8日,日军举行入城仪式,坦克车响声隆隆,碾轧着北平的柏油路。耀武扬威的日本兵没想到,眼前突然冲过来一名中国男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嘴里骂骂咧咧,手里还抄着一把铁锹。

  这位血性汉子就是中国大学教授蓝公武。日本兵将他团团围住,痛打一顿,幸亏邻居们纷纷赶来,一起指证他是疯子,才把人救了下来。“蓝疯子”挨了毒打,数月下不来床,身子刚刚好转,又在中国大学的课堂上讲起了日本必败。

  北平沦陷,蓝公武拖着十二口之家走不得。因为宣传抗日,他被抓到日本宪兵队七次。敌人问他为什么反日,他用流利的日语质问:“你们爱日本不爱?既然许你们爱日本,就许我中国人爱中国!”

  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蓝公武一家才摆脱敌人监视,进入晋察冀边区。而在此之前,蓝家位于西城北沟沿路西的四合院(今太平桥大街13号中国评剧院所在地),走出了一大批像祁瑞全那样的爱国青年。

  这些青年都来自一个秘密读书会。读书会的发起人,是蓝家长子蓝铁年和他的好友李德伦。李德伦后来成了大名鼎鼎的音乐指挥家,那些在蓝家西厢房啃读《资本论》《共产党宣言》《大众哲学》的情景,他到晚年还记忆犹新:“抗日,是我们经常议论的主题……蓝公武常常旁听我们的讨论。他在院中一边踱来踱去,一边发表他的见解。他总是侃侃陈词,最让人痛快的是他慷慨激昂声讨日军侵华的罪行。”秘密聚在蓝家读书会的这些青年,以此为起点,先后离开沦陷的北平,有人奔向敌后抗日根据地,有人去了大后方,李德伦则考到上海音乐专科学校,最后奔向了久已向往的延安。

  被侵略者占领的北平看似一片沉寂,但在日本人看不到的暗处,斗争从未停止。时任燕大国文系主任的董鲁安,家住在未名湖南畔的佟府院内,燕大学生党员募集的物资实物,常常寄存在他家,然后由党组织派人取走,带往根据地。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早就把燕大视为眼中钉的日军,迅速查封燕园,三十多名燕大师生锒铛入狱。董鲁安被软禁在家中,全家人失去经济来源,但他宁可典当衣物,也不就任伪职。两个月后,董鲁安在学生声援下得以脱险,从此深居简出,潜心研究佛学。

  董鲁安在北京高等师范学校读书时,与老舍是同学,两人可谓莫逆之交,后来老舍与胡絜青成婚,董鲁安还是媒人之一。老舍妻子胡絜青曾回忆,《四世同堂》中大义凛然的诗人钱默吟,就有董鲁安的影子。

  在老舍的小说中,钱默吟离家出走变为“抗敌的机器”后,经常栖身之所是一个小庙,庙里住着他最好的朋友明月和尚。翻阅史料,我们发现,董鲁安也“出家”了——1942年,他留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因看破红尘,决心去五台山出家,家人不必悲伤,亦无需寻找云云。

  据董鲁安小儿子于浩成(原名董葆和)回忆,父亲离家出走后,不少亲友闻讯后纷纷到家探问。母亲总是一面啼哭,一面将父亲留下的字条拿出来给人看。因父亲过去确实笃信佛教,所以一般人也就信以为真了。

  只有至亲好友才知道,董鲁安的“出家”,走得比钱默吟更远——他在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之下,去了解放区。刚到解放区,就写成长篇报告文学《人鬼杂居的北平市》,凭借耳闻目睹的大量事实,揭露了日寇和汉奸在北平犯下的罪行。

  书生枪手暗杀汉奸

  “他的眼中只有那一群日本人,他们应当死。他扔下他的手榴弹去。”小说《四世同堂》中,钱默吟老人在日伪举办的义赈游艺会上,义无反顾地扔出了手榴弹。消息传到小羊圈胡同,每个人的眼都发了光,每个人的心都开了花,北平人恨不得开一个庆祝会。

  这个情节并非完全虚构。1940年的北平城,一群如钱默吟一般的文弱学生,凭着青年人特有的孤勇,把锄奸的枪口,对准了京城名票吴菊痴——这个曾为程砚秋捉刀新编历史剧《春闺梦》的文化人,居然出任了汉奸报纸《新民报》的编辑局局长。

  得知消息,北平抗日杀奸团决定刺杀这个卖国求荣的汉奸。抗日杀奸团,最初由天津部分中学生自愿组织,后来,随着一些成员先后到北平读书,这个热血青年团逐渐在北平扩大队伍,建立了北平抗日杀奸团。

  1940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三周年。伪《新民报》局长吴菊痴在中山公园主持“庆祝皇军圣战”大会。北平“抗团”负责人、北大学生李振英安排的两个小组,悄悄向中山公园社稷坛靠近。

  当汉奸们在台上吹捧日本“皇军战绩”时,李振英在台下悄悄布置了任务:散会后秘密行动,注意避开人群。李振英和冯运修负责狙击台上那个瘦小个子吴菊痴,胖点的那个汉奸陈副总,由小刘和叶于良负责。

  会后,李振英和冯运修骑着自行车,尾随吴菊痴的黄包车。行至南新华街土地祠门口时,正好遇到一家人出殡,冯运修见有机可乘,猛蹬两步,靠近吴菊痴的黄包车,然后掏出手枪,对准吴的太阳穴连发两枪。唢呐锣鼓的喧嚣中,枪声与鞭炮声混在一起,刺杀事件竟丝毫未被旁人发觉。冯运修和李振英从容离开现场,第二天,吴菊痴被击毙的消息轰动了北平城。

  冯、李得手的消息传给另一组的小刘和叶于良时,他们正在一处饭庄外蹲守,等汉奸陈副总现身。预料到伪军警必将出动,两人不得不撤离,陈副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小说中的钱默吟扔出手榴弹后,全身而退,历史上的冯运修却没有那般幸运。貌不惊人的冯运修,其实家世显赫,他是华北汉奸头子——伪治安总署督办齐燮元的外甥。这层特殊关系,一直是他刺杀汉奸的绝佳掩护。可是,1940年8月7日,日本宪兵队还是包围了冯运修的住所。在与敌人的枪战中,这位“书生枪手”最终身中数弹,英勇牺牲。

  那一年,他刚刚考上辅仁大学,年仅19岁。他以生命的代价告诉世人,即便是在最黑暗的沦陷岁月,北平的脊梁也从未弯曲。

  不仅是冯运修,掩护袁祥峰到冀东参加八路军后,李苦禅也不想留在北平受窝囊气了。在北海公园九龙壁前见到黄浩时,他忍不住吐露心愿:“日本人眼皮子底下过日子,太堵得慌。我是山东人,会些功夫,想到那边去干个痛快!”黄长老听了却劝他:“你要是留在北平,以你名画家、名教授的身份恰恰便于掩护。”

  从此,国画大师李苦禅成为“黄浩情报组”的一员,他居住的柳树井2号成了情报组的联络站之一。运送物资的交通员、奔赴根据地的青年学生、支援抗战的外国友人等,常常在这儿藏身,然后转移到根据地,奔赴抗战前线。

  1939年,柳树井2号引起了日本宪兵的注意,李苦禅被扣上“私通八路”的罪名,押到沙滩红楼的地下监狱。晚年时,他回忆狱中的经历:“住了28天,死了多少次,灌水是常事,杠子压了一次,都‘死’了,浇凉水,通身很凉,就缓过来了……”

  可是,敌人打破了他的身体,打断了他的骨头,却打不改他的心。出狱之后,他不断开办画展,卖画所得,全部支援抗战。

  柳树井2号的情报站不能再用,然而,在北平城内外,更多的情报站秘密地建立起来,在妙峰山、田家庄、镇边城、松林店、张坊、三家店等处,一个个地下交通站,串起了平西抗日根据地与平津之间的4条秘密交通线。到1941年上半年,平西、平北、冀东抗日根据地已经连成一片,人口达300万。

  当时的战地作家周而复在《晋察冀行》中,这样描述北平奇特的抗战图景:“如果以北平城里为圆心,画一个圆圈,那敌人在北平的统治半径,还不到六十里地……六十里以外,便有公开抗日政权和八路军;六十里以内,甚而至于北平市内呢,敌人也不敢相信这里面没有抗日活动。”

  是的,环绕北平而立的八路军,犹如不可撼动的巨人,他们与城内的“钱默吟”们一起,共同铸就了一个不屈的北平。

  本版文字 杨丽娟

  责编 孙文晔 黄加佳 美编 任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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