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人文之光网 发布时间:2025-11-27
南海子作为明清时期北京城南最重要的皇家猎苑,其历史轨迹始终与一种独特物种的命运交织。今年是麋鹿回归四十周年,四十年前,在中国本土绝迹的麋鹿终于还乡,并繁衍至今。

《乾隆皇帝射猎图》清·郎世宁等绘 故宫博物院藏

《乾隆宫中行乐图轴(局部)》所绘麋鹿,或为作者金廷标亲往南苑所见。
麋鹿在中国
麋鹿作为中国特有的平原湿地动物,在我国有着悠久的活动史。早在先秦时期,麋鹿就因其“冬至解角”的特性,暗合辞旧迎新、万物复苏之意,被视为祥瑞的象征,成为君王的御用猎物和祭品。《诗经·小雅·吉日》所载“兽之所同,麀鹿麌麌”,就是对周王围猎麋鹿的场景的描述;《周礼·天官·兽人》载“兽人掌罟田兽,辨其名物,冬献狼,夏献麋……凡田兽者,掌其政令”,可知周王室看重麋鹿的瑞兽特征;《孟子》载梁惠王“立于沼上,顾鸿雁麋鹿”,可见在先秦时期麋鹿已被王室豢养于苑囿之中。
许多学者认为1978年出土于湖北江陵楚国墓葬中的“镇墓兽”头上角系麋鹿角,侧面反映了麋鹿在中原之外的楚国同样具有特殊文化地位。汉代上林苑延续商周传统,《三辅黄图》记载“苑中养百兽,天子秋冬射猎取之”,麋鹿为主要狩猎对象之一。《西京杂记》提到茂陵富民袁广汉私园豢养麋鹿,后被朝廷收归上林苑。而至汉末,野生麋鹿在气候变化与过度捕猎的共同影响下数量锐减,仅在长江中下游还有一定数量。魏晋南北朝时期,因麋鹿稀缺,麋鹿尾毛制成的“麈尾”成为名士清谈的象征物。明清时期,麋鹿数量复苏,在皇家猎苑中进行集中圈养,明代永乐年间扩建南海子皇家猎苑,设“海户”千人专职管理,形成“以苑养鹿”的封闭体系,并严禁民间捕猎。清代延续明代制度,乾隆时期南海子麋鹿数量达两三百头,成为全球唯一麋鹿圈养种群。
皇家猎苑的营建
南海子地处永定河下游冲积扇前缘,地势低洼,受永定河泛滥影响,形成大面积沼泽、湖泊与湿地,水草丰茂,栖息于此的野生动物有麋鹿、獐、雁鸭等。该区域土壤以沼泽土、淤泥土为主,呈现出“水乡泽国”的特征。
辽代开始,契丹人以“捺钵”(皇帝行营)为制度,南海子因靠近辽南京成为辽帝春季“捺钵”的场所之一,但未在此设固定管理机构,南海子仅作为临时猎场使用。金中都建成后,南海子被纳入“京畿苑囿”范围。《金史·地理志》载,中都“南城之外有南苑”,虽未明确称“南海子”,但位置吻合,可由此推测金帝在此设置简单围场,用于皇室游猎,是其苑囿化的开端。至元大都建成后,南海子称“下马飞放泊”。据《元史·兵志》载,“冬春则放海东青于宛平、大兴之境”,“大兴之境”即指今大兴区的南海子区域。而在“下马飞放泊”南侧修筑了著名的“晾鹰台”,元代在此设“鹰坊”。据《帝京景物略》记载,晾鹰台的作用在于让狩猎后挂满汗水的猎鹰在此晾晒羽毛,但未大规模筑墙圈地,仍以自然湿地为主,允许周边百姓季节性渔猎。在晾鹰台还设有“仁虞院”,这是元代帝王在大都皇城外设置的一处类似行宫的场所,用于飞放狩猎时临时休憩使用。元代帝王或在此举行过“诈马宴”来宴请群臣。
明永乐十二年(1414年),朱棣下令在元代“下马飞放泊”的基础上扩建,修筑夯土围墙,形成封闭皇家猎苑。围墙设东红门、西红门、南红门、北红门四座正门,另开24处铺舍供守卫居住。宣德三年(1428年),此处修建“庑殿行宫”(今旧宫镇庑殿村)作为皇帝驻跸之所,设立旧衙门(今大兴区旧宫镇)、新衙门(今丰台区新宫村)两处提督署,作为管理中枢;同时在南海子划定核心猎场,严禁农耕,设养牲地专司繁育麋鹿、獐、兔等动物,开垦地供海户种植果蔬。据《酌中志·内府衙门识掌》记载,“东安门外有菜厂一处,是在京之外署也,职掌鹿、獐、兔、菜、西瓜、果子”,专供宫廷果蔬,当地所产西瓜、麋鹿肉等列为贡品。
清代在明的基础上对南海子进行了扩建,更名为“南苑”,并更改了明代的管理制度。顺治年间,将南海子的明代夯土墙改为砖墙,设九座正门,新增小红门、镇国寺门等,以及十三座角门,如马家堡角门、羊坊角门等。值得一提的是,明代“南海子”之称的由来是与城北“海子”(今积水潭)相对,此时“南海子”兼具地理与行政双重属性。而清廷将之更名为“南苑”,与“西苑”“北苑”并列,形成了“南狩北阅”的皇家礼制空间。
在海户之外,明廷还设置了鹿圈作为专职饲养麋鹿的场所,据《大兴县地名志》记载:“清朝初年有王、周、皮、郭、姜、吴、韩、双姓者八户满族人居此建庄,遂有鹿圈村之名,时属庆丰署。”庆丰署是清廷掌管牛羊畜牧的部门,鹿圈村从单纯的皇家养殖机构转变为固定村落。《大清会典事例》记载,乾隆五十一年“将静宜园喂养的祭祀用鹿及盛京所进幼鹿,交由南苑鹿圈喂养。鹿有缺额,捕捉苑内散养的鹿只补充,由鹿户十八人负责”。鹿户是专门管理鹿群的海户分支。清代中期,鹿圈村的范围逐渐扩大。据康熙年间的《直隶全图》标注,鹿圈位于旧衙门行宫南侧三里许、凉水河西岸,是苑内唯一明确标注的养鹿场所。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乾隆帝曾派侍卫五福至鹿圈验视麋鹿角,可见鹿圈村是皇家养鹿核心区。
光绪年间,永定河决口引发的洪水冲毁南海子大部设施,鹿圈村受灾严重。《大兴县地名志》载:“洪水过后,奉宸苑命南苑郎中派人将所剩麋鹿集中迁至团河行宫南侧圈养。”鹿圈作为皇家专职养鹿场所的职能至此结束,但“鹿圈村”之名留了下来。
85年后麋鹿终还乡
清同治四年(1865年),法国神甫阿芒·戴维在北京南海子皇家猎苑外隔墙窥视,发现麋鹿种群。他以二十两纹银买通守苑军士,获得两套麋鹿头骨角标本,并于1866年将其送至法国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经鉴定,麋鹿被确认为鹿科新属新种,西方科学界将其命名为“戴维鹿”。此后十年间,英、法、德、比等国通过驻华使节和教会人士,从南海子猎苑明索暗购数十头麋鹿运往欧洲展览。
1872年,法国《插图宇宙》杂志对戴维神甫在中国发现的“新物种”进行报道。清光绪十三年(1887年),日本臣僚榎本武扬会见清朝使臣徐承祖时,提出清政府之前曾向德国赠送南苑“四不像”,请求也赐一对给日本。由此,声名大噪的麋鹿从南海子被运往世界各地。
十九世纪末,永定河决口泛滥,冲垮南海子围墙,麋鹿群四散逃逸。周边饥民捕杀麋鹿充饥,导致种群数量锐减。灾后清廷将剩余麋鹿圈养于城南团河行宫。1900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南海子猎苑遭洗劫,导致麋鹿在中国本土彻底灭绝。据记载,最后一批麋鹿于1900年11月被劫掠,此时距戴维去世仅十余日。
1901年,英国贝福特公爵十一世从法国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德国柏林动物园等地购买的麋鹿达到18头,全部集中到了他家水草丰茂的乌邦寺庄园喂养。自从意识到麋鹿这种鹿科动物正处于濒临灭绝的危险境地,他就开始出高价购买麋鹿,为此用了7年时间。
从1944年开始,因担心麋鹿的安全受到威胁,乌邦寺庄园开始向多地动物园转让麋鹿。到1977年,超过268头麋鹿被送往全球各地。
中国动物学家对麋鹿回国的呼声从未间断。早在1918年6月10日,时任国立武昌高等师范学校(今武汉大学前身)动物学教授的薛德焴,就在《博物学会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四不像之名称及现状》的文章,这是中国第一篇关于“四不像”麋鹿的学术研究论文。薛德焴对流落海外的麋鹿发出了回家的呼唤:“热心国粹之君子,曷赴欧洲,设法逆输,使其再履旧土。扬我国特产之光华,并为东亚天地留一天然纪念品也可!”
1956年春,伦敦动物学会曾以“动物互赠”的方式,赠给北京动物园4头麋鹿。1973年底,英国又赠送我国两对年轻麋鹿。1984年春,十几位中外专家来到三海子地区考察,认为无论从文化历史意义,还是从自然生态环境考虑,北京南郊明清皇家苑囿南海子旧址,是重引麋鹿的最佳地点。
南海子作为明清皇家苑囿,原有五处比较大的海子,三海子为南苑内五个海子之一。1985年5月,三海子湖畔九百余亩的田野上建起苑墙、鹿舍,绿树成林,芳草如茵,形成放养麋鹿的理想自然场所。1985年8月24日,22头麋鹿乘坐专机从英国乌邦寺庄园飞抵北京,抵京当晚,其中的20头麋鹿就被转运到南海子麋鹿苑,85年后麋鹿重返家园。
“麋鹿还乡”是一项重要的自然保护项目,是拯救濒危物种的一个伟大之举。乌邦寺庄园的主人塔维斯托克侯爵就麋鹿回归发表演说时表示:“把一个物种如此准确地引回到它最后栖息的地方,这在全世界的重引进项目中是独一无二的。”
1985年11月11日,南海子麋鹿苑举行了隆重的放鹿仪式,20头麋鹿欢快地奔驰着,逐渐消失在草场深处。1987年3月下旬,10头小麋鹿平安降生,成为南海子麋鹿苑的新“居民”。为了加快南海子麋鹿苑内麋鹿种群的繁殖和复壮,1987年9月8日,英国乌邦寺庄园又赠送给南海子麋鹿苑18头雌麋鹿。
南海子麋鹿苑自1993年起开始向国内其他地区输送麋鹿。1993年11月1日,输送到湖北省石首市天鹅洲的30头麋鹿重返大自然。2013年,北京麋鹿生态实验中心与江西省野生动植物保护管理局合作,从北京输出10头麋鹿至鄱阳湖,开展野外放归前训练;2018年,再次输出30头麋鹿,并于同年4月开展麋鹿野放活动。据统计,截至2024年底,南海子麋鹿苑已向全国输出668头麋鹿,在全国建立了47处麋鹿迁地种群。
联合国《生物多样性公约》执行秘书伊丽莎白·穆雷玛在第四届北京(国际)麋鹿文化大会的致辞中说:“麋鹿的重引进是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的一个缩影,为‘联合国生态系统恢复十年’行动计划提供了一个最佳案例,为世界濒危物种保护提供了示范。”世界自然保护联盟发布的《物种引进指南》认为,中国麋鹿重引入项目是全世界138个物种重引入项目中最成功的15个之一。
当南海子的晨雾中再次回荡起麋鹿的呦鸣,这穿越六百年的呼唤早已超越了单纯的生物鸣啼,成为一部镌刻在大地之上的文明记录。从元明时期的校场烟尘到清代的猎苑旌旗,从皇家围场的箭矢呼啸到自然保护区的监测仪器嗡鸣,麋鹿的身影始终与这片土地的命运紧密交织。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