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 孙温《贾母姥姥游紫菱洲》（局部） 旅顺博物馆藏

　　《红楼梦》第三十九回，菊艳蟹肥之时，刘姥姥二进荣国府。

　　这次来，跟上次大冬天可怜巴巴地来求亲告穷完全不一样，而是带着刚摘下来的枣儿、倭瓜、野菜等土产特地来孝敬奶奶、太太、小姐们的。如蔡义江先生说，“可见这个农村老妪，是个感恩图报的人”。

　　刘姥姥上次来，连王夫人都没见到，这次却“祖坟上冒青烟”——见到了贾府的老祖宗贾母，虽然这个“老祖宗”比她还小好几岁。真如周瑞家的说的“可是你老的福来了”。

　　这不，人一兴奋，话就多，贾母又“正想个积古的老人家说话儿”，三说两说，啦了个“雪下抽柴”的呱儿：

　　“就像去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天雪，地下压了三四尺深。我那日起得早，还没出房门，只听外头柴草响……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极标致的小姑娘，梳着溜油光的头，穿著大红袄儿、白绫裙子——”

　　刚说到这里，忽听外面人吵嚷起来，又说：“不相干的，别唬着老太太。”贾母等听了，忙问怎么了。丫鬟回说“南院马棚里走了水，不相干，已经救下去了。”贾母最胆小的，听了这个话，忙起身扶了人出至廊上来瞧，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宝玉且忙着问刘姥姥：“那女孩儿大雪地里作什么抽柴草？倘或冻出病来呢？”贾母道：“都是才说抽柴草惹出火来了，你还问呢。别说这个了，再说别的罢。”

　　中国古代的建筑多是木制结构，且救火不像现在便捷，若发生火灾，很难及时救下，很多家族因一场大火一蹶不振。对于火灾，古人比我们现代人避讳得多，不愿提“火”字，而说“走水”，因水能灭火。

　　《红楼梦》里写过两场失火。第一回就写到一场火灾，直接导致了甄士隐家的败落。

　　早在甄士隐与贾雨村书房谈话时，脂砚斋就透露了即将来临的灭顶之灾：方谈得三五句话，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严”字侧批：“炎”也。炎既来，火将至矣。到了第二年的元宵佳节，英莲丢失，甄士隐夫妇到处寻找无果。看护英莲的甄家男仆霍启没脸见主人，跑路了。“霍启”谐音“祸起”，因为英莲丢失是甄家祸事的开端，同时也谐音“火启”——差不多又过了两个月，到了三月十五那天，因为隔壁的葫芦庙炸供，引起火灾，一场大火蔓延开来，甄家被波及在内，烧成一片瓦砾场。甄士隐看破红尘，跟着一个“疯癫落脱，麻屣鹑衣”的跛足道人出家去也。

　　蔡元培先生在他的《石头记索隐》中，把“三月十五”葫芦庙这场大火，与明末甲申年“三月十九”李自成破北京城的战火联系在一起。“而士隐所随之道人，跛足麻履鹑衣，或即影愍帝（崇祯）自缢时之状。‘甄士’本影‘政事’，甄士隐随跛足道人而去，言明之政事随愍帝之死而消灭也”。

　　第二场火灾，就是这次贾府南院马棚“走了水”。好端端的，马棚为什么会走水呢？也许是下人不小心引燃了草料，也许是一些心怀叵测的刁奴暗中使坏，总之这件事惊动了贾母。从贾母反应可知，她对家里着火这样的事，尤为惊惧。即便是众人说没事了，贾母依然不放心，而是“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自己又亲眼“看着火光息了”才回房内。宝玉不看眉眼高低地继续跟刘姥姥打听“那女孩儿大雪地里作什么抽柴草”，惹得他祖母又唠叨了好几句。

　　贾母对火灾的异常敏感恐惧，表现出的这一连串不寻常的反应，说明了一件事：她心里对于这个大家族有着隐隐的、深深的担忧。马棚突然发生火灾，实际在一定程度上暴露出贾府的内部管理出了很大的漏洞。如果再不彻查整改，说不定哪天还会发生更大的灾难。十三回王熙凤给宁国府找出的“人口混杂，遗失东西”“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等那五大“风俗”，桩桩件件又何尝不是荣国府的弊病？第二十回，大正月里，荣国府“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又提到了“火”，可老妈妈子们、小丫头子们或是早早歇着，或是打牌赌钱，空荡荡的房内只有麝月一个人在值班；七十一回，贾母大寿，晚间大观园正门及各处角门上“犹吊着各色彩灯”，值班室内“竟没一个人影儿”。如此玩忽懈怠，出问题是分分钟的事。

　　三十九回马棚“走水”这段话里，脂砚斋还留下一句颇有深意的批语：“一段为后回作引，然偏于宝玉爱听时截住”。脂砚斋说的“后回”到底指后来哪一段、什么事呢？但可以肯定的是，贾府这场令众人虚惊一场的“火灾梗”并没有截住。

　　还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这段故事。第四十回，贾母带刘姥姥嬉游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逼着刘姥姥玩酒令，结果刘姥姥就说了一句看似好玩却别有意味的话：

　　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稼人罢。”众人哄堂笑了……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众人笑道：“这是有的，还说你的本色。”

　　这里又“着火”了，烧的是“毛毛虫”。

　　关于贾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话，冷子兴说过，探春也说过。这就让读者对贾府是条“虫”印象很深。“大火烧了毛毛虫”这话，是有出处的。明代李梦阳在《襄阳歌》里写到：“君不见百足之虫光如虹，雷火烧死枯树中”——这才能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呢。

　　脂砚斋在第二回的回前批语中，曾说曹雪芹会用画家的“皴染”之法来写小说。比如写荣国府，先“借用冷子兴一人，略出其大半，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书中的“皴染”之法，在在皆是。如几次描写的“点戏”情节，都反复暗示着这个豪门大族由兴而盛、由盛及衰的宿命。而几次借“火”说事儿，也仍是反复皴染贾家的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