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人爱喝茶。早年间，清早见面，头一句便问：“喝了吗？”指的不是喝粥、喝牛奶，而是喝茶。喝茶是老北京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老北京人喝的茶，是茉莉花茶。茉莉花产自福建，窨制也在福建，有时，却被冠以北京茉莉花茶。足以说明，老北京人喝茶的“威力”。

　　喝茶，除在自家，也时时邀请三两好友，到“外面”茶叙。这“外面”就有“说道”了。旧时，寺、观都有茶室，对外开放。佛寺茶室称茶禅；道观称茶寮。到寺、观喝茶的人，图的是其雅、是其净。街面上的茶室，一般都称茶馆，个别的有专号，这些茶馆、茶社，只提供清茶。独独位于天桥地域的茶社，其名称五花八门，来喝茶的人，也是五行八作，真可谓“各样茶社各样客”。

盛锡珊《老北京市井风情画》中的书茶馆

　　书茶馆

　　书茶馆顾名思义，指的是喝茶兼听评书。书茶馆大多出现在清末，最早的有天泰轩茶馆、万盛轩茶楼、天乐茶馆等。为了招揽茶客，茶馆掌柜的在茶馆门前，张贴用大红纸写的海报。第一行书写特邀或特请二字；第二行写评书演员的姓名，字体大些；第三行是评书名称；最后一行小字，是演说时间。

　　天桥生意中有“三王”，即“烤肉王”、“豆汁王”、“王家茶馆”。王家茶馆是天桥地域最早的茶馆，原名叫做福海居书茶馆，因掌柜的姓王，茶客喜爱叫它王家茶馆，福海居反倒无人提了。王家茶馆位于天桥西南，室内宽绰，为当时、当地书茶馆之冠。王老板喜爱禽鸟，室内悬挂竹竿，供茶客挂各种雀笼。到他家来的茶客，多是京城提笼架鸟的闲散人。街上养鸟的人相遇，多以到王家茶馆为荣，也多是爱听评书的。

　　能在王家茶馆说评书的，也不是普通评书艺人。只有一路角儿才能在这里说上“一转儿”。每两个月为“一转儿”。“一转儿”后，换新评书。三路、四路艺人不敢来；二路艺人常常“一转儿”没说完，便被“磕”出去了。清末，在王家茶馆说书并叫座的有：王致廉、王杰魁、田岚云、杨云清等。民国以后，叫座的评书艺人增加了品正三、刘继业、刘继云等十多位。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笔者正值童年，随家母在话匣子（收音机）里，收听到王杰魁老艺术家说的“三侠五义”。嗓音虽然苍老，但抑扬顿挫依然遒劲。至今，我仍记得他说的“南侠展昭、展雄飞，小侠艾虎”的声音。

　　天桥书茶馆后来发展有几十家，但格局都不大，室内摆放几方桌，桌旁放几条长凳或方凳，仅此而已。有的全天开业，有的午后开始，也有的掌灯后开书的。无论午场或晚场，开书就不卖茶水了。

　　坤书馆

　　严格地说，坤书馆并没有评书演说，而是边喝茶边看曲艺表演。事实也的确如此。坤书馆，原名落（ lào）子馆，又名女落子馆。“落子”本是评剧的别称。东北的评剧俗称“大口落子”，与北京的落子馆没有任何瓜葛。书馆中，专由女演员演出，才叫坤书馆。

　　每家坤书馆，都有十来个小姑娘演唱，她们被称为小坤角儿。她们都会唱几十段的曲子，也叫小女班。

　　坤书馆里有个小土台，台口正中摆放着一张堂桌，上面铺着桌搭，悬挂着桌帷。堂桌两旁八字状摆放两条长凳。自营业开始，这些小坤角儿就分别坐在条凳上，面对前方，等待茶客点唱。那时的坤书馆，只请一位琴师。不论哪个演员演唱，也不论演唱哪种曲调，都由这位琴师伴奏。琴师的技艺不一定精湛，但曲调会得不少，否则承担不了这个活儿。

　　台下有个专门请茶客点曲的人，被称为“戳活儿的”。这个人，手上拿把折扇，上面一行行写满鼓曲的名称，即现代的节目单。曲类有单弦、京韵、奉调、西河、坠子等。“戳活儿的”满脸堆笑，能说会道，在台下茶客中穿行，边介绍演员，边介绍曲目。茶客有的点喜爱听的段子，有的点喜欢的演员。茶客点了节目后，立即付钱。“戳活儿的”当场高声道谢，并唱出钱数。这种做法的作用有三：一是谢客人，给客人一种荣誉；二是给那些还没点曲儿的人一种暗示：您的钱不能少于前面的人；三是不能使“戳活儿的”黑了客人的钱。

　　坤书馆也请较为出名的女演员。请来的名角儿，自带桌帷，自带琴师。她们按规定的时间来，唱完了就走。小班的小坤角，要好生侍候来这里的名角，为她们打洗脸水，准备化妆品，沏茶倒水。

　　清茶馆

　　专门以经营茶水为主的茶馆叫清茶馆。清茶馆门口左右，各吊着一块二尺见方、菱形的木牌。木牌用红油漆油亮，中间写着一个大“茶”字。木牌下角，垂着一个红布条儿。茶馆房檐椽头上，左右各挂着几个四指来宽、半尺多长的木牌，也是红漆漆亮，木牌下方也有一小红布条儿。木牌上分别写着茶叶的名称：雨前、毛尖、龙团、凤髓、雀舌、大方，都属名茶。这些茶幌子，起到招徕茶客的作用。

　　清茶馆掌柜的和伙计，总穿着整洁过膝的半大褂儿或大襟衣服，露出里面穿的白褂子袖口、领口边儿，脚下一双圆口黑布鞋，一身透着干净、利落，再加上满脸的和气，茶客进门就感到舒服。沏茶的伙计，动作娴熟，开水星儿绝不会溅到茶客身上。尽管桌面已经擦干净了，只要茶客一落座，伙计还要再把桌面擦拭一遍，然后半弯腰问茶客：“您想喝什么茶？”这是规矩。

　　进清茶馆的茶客，根据不同身份、不同时间，大体有四拨儿。头拨是清早从天坛、先农坛坛根儿，或陶然亭、窑台儿遛鸟回来的茶客。他们手提鸟笼子，到茶馆歇脚、喝茶。他们进茶馆后，先找好地方，把鸟笼子挂上、放稳。他们进的茶馆，都有挂鸟笼子的地方。鸟笼子挂好后，茶客还要把笼子上的蓝布或白布做的帷罩摘下来。一切停当，客人这才叫伙计沏茶。

　　刚被遛完的鸟，这阵没了帷罩，鸟被“亮”了出来，有百灵、黄雀、画眉、红靛壳、蓝靛壳，尽是“鸣”鸟。这些鸟，经晨光照耀，撒欢儿地“哨”起来。好的鸟，“哨”得也有讲究，会学猫、鸡、燕和喜鹊鸣叫。这叫“四大口”。黄雀（读“巧”音）能学鹞鹰、蟋蟀叫，可就了不起了。一时间，清茶馆里“百鸟朝凤”。喝茶的人，也图这个乐。

　　头拨提笼架鸟的茶客前脚刚走，二拨来的茶客进门。他们大多是各类匠人，有泥瓦匠、木匠、棚匠、脚夫等。他们来这里是找雇主，找活儿干的。一些跑合儿的、拉纤儿的经纪人，也来这里，他们是找干活儿的，或谈生意。清茶馆就成了洽谈所。还有一种人，也在这个时辰来。他们是为了“了事儿”。事件双方发生争执，甚至于小动手脚。为了不把事态闹大，一方要向另一方道歉、赔不是。于是，请出一位稍有头脸的中间人出面，从中调停。这位中间人，通常被称为“了事儿的”。“了事儿的”把双方请到清茶馆，沏上一壶茶，当面调停。当然，茶钱是由理亏的人来付。有时候，赔不是的人，并不是有了什么过错，或许还是个受委屈的苦主。但因欺侮人的那位，有钱有势，欺侮了人，还要受欺侮的苦主儿当众给他赔礼道歉，以示他的权势。否则，就别想在天桥这地界混下去，甚至，还会造成对方家破人亡。

　　冬天，清茶馆里还有一拨儿茶客。他们大多短打扮，上衣是中式半截棉袄，或是短皮袄，腰间扎着一条搭布，即腰带。上衣的纽襻不扣，怀里揣着葫芦，少则两个，多则四五个，大小不一，样式各异。这拨儿人进茶馆后，沏一壶茶，不慌不忙地暖暖手，再把手伸进怀里，取出葫芦。由于屋里又亮又暖，蝈蝈、蟋蟀相继振翅鸣唱。养秋虫的茶客们，聆听着虫鸣，相互展示自家的葫芦。有的葫芦肚上精雕各种图案，有的葫芦口镶着象牙口。他们博得恭维和羡慕，心理得到了满足。

　　茶饭馆与存车茶馆

　　茶饭馆卖茶水，也卖简单的饭食，如炒饼、面条等，基本不卖炒菜。条件好一点的茶饭馆，顶多加卖饺子或一两样干炸丸子、肉皮酱之类，不卖酒。茶客可自带酒，茶饭馆免费提供茶碗喝酒。

　　茶饭馆规模都不大，屋里放五六张饭桌，几个长条凳子。店主加伙计，也就三四个人。做饭的，也不是专职厨师，大都是店主或某个伙计。这里的价格比饭馆便宜，来茶饭馆吃饭的人，基本上是劳动群众，如人力车夫、泥瓦匠、木匠、棚匠及没有固定摊位的小买卖人。这些人，从清早起就干活，干了大半天，又渴又饿。中午到这里吃饭，连带着歇歇儿。进门先来壶茶，喝完了，只要说吃，稍等片刻，饭就送上来。如果茶客自带干粮，即窝头或烙饼之类，伙计帮助烤烤或烩一烩。在这里喝茶吃饭的人，用餐很快，因为下午还要干活。茶饭馆也主要忙在中午，午后的客人就不多了。

　　天桥一带，人烟稠密。推自行车游逛，绝难。“存车处”由此而生。存车的事，大半由茶馆代办。能够办理存车的茶馆，大多设在娱乐场所附近，如韩记茶馆，就在万盛轩附近，设备比较简单，普通茶具、方桌、大板凳，门面也不讲究。这类茶馆存车与喝茶是两档子事。喝茶的，不一定存车；存车的，不一定来喝茶。喝茶的，屋里有茶供应；存车的，门前有一块空地，搭个大棚或支个铅棚。车放在这里，能遮风挡雨，太阳也晒不着。车主当天不来取车，掌柜的负责晚间把车推进屋里。客人取车时，店主或伙计不管车上有没有灰尘，都要用掸子掸掸车。如果需要，他们还能帮助给轮胎打气。当时没有存车费一说，给多给少，全凭车主随意。

　　棋茶馆与野茶馆

　　棋茶馆门前也有空地，搭有凉棚，摆几张方桌、大凳。茶馆备有象棋、围棋。夏天，茶客多在室外，喝茶、下棋两相宜。

　　野茶馆就离闹市稍远一些了，但又是来往于闹市的必经之路上。天桥四面钟南面就曾有这样的野茶馆：几间土房，设几张桌子，几条板凳。除了茶水，还备有简单的小菜和酒水。这地界宽绰，周围有大树和青草地，夏天一到，掌柜的便将一张张芦苇席，分别铺在大树下。茶客邀集三五好友，在树下，坐、卧随意，喝着清茶，品味周边景致，边聊天，边说笑，不干扰他人，也算是平常生活中片刻的惬意与幸福吧。

　　（来源：《北京晚报》2025年3月3日，第19版；作者：李钟秀；图片来源：原文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