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立鹏:继承父志,续燃“红烛”(上)

来源:人文之光网  发布时间:2023-03-15

闻立鹏 图片来源:中国国家画院官网

  半个多世纪前,“李闻事件”震惊国人,诗人、学者、民主斗士闻一多以身殉志。少年闻立鹏,含悲北上解放区,一盒水彩决定他一生走美术之路

  1997年的一个秋日,在京西美丽的西山林场,当我在闻立鹏先生的画室中见到他时,半个多世纪前有关其父闻一多的历史风云,一股脑儿奔来眼底,在我心中激荡。

  当我问及闻立鹏,父亲留给他印象最深之事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是父亲遇害之事。”

  这是必然的,因为这段刀砍斧剁的历史,深深地凿刻在中华民族的记忆之山上,更何况是闻一多先生的后人。

  令闻立鹏遗恨终生的是,父亲遇害时他不在身边,而且是在正殷切盼望与父亲团聚之时。这一件刻骨铭心之事,如警世的洪钟震彻了他的灵魂,使其终生不渝地高擎着父亲用生命铸造的中华魂魄的“红烛”,烛照着自己追求真理的道路。

  20世纪40年代,正是民主与独裁碰撞得火花四溅的年代。民主运动风起云涌,国民党特务暗杀活动猖獗。很多人善意地劝告闻一多:少出门参与政事,反动派枪口对着的下一个就是先生。诗人、学者、民主斗士闻一多先生在昆明学界威望甚高,带头投入民主运动,在集会中,他朗诵田间、艾青等共产党人的诗句……早已引起反动派的注意。然,先生一如既往。

  1946年3月17日,昆明学生联合为“一二·一”惨案四烈士举行浩大的出殡仪式。在长达8小时的游行中,闻一多与吴晗等教授,始终走在队伍的前列。

  1946年7月11日,民盟负责人、著名社会教育家、当年救国会七君子之一李公朴在昆明被国民党特务暗杀。几天之后,在7月15日举行的李公朴追悼大会上,闻一多先生曰:“李先生为民主殉身,我们不出来,何以慰死者。”于是,昂然地出现在会场,大踏步上了讲台,在反动派枪口的淫威下,发表了名垂干古的《最后一次讲演》。先生大声疾呼:“我们随时就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

  先生从追悼会场出来,回到了家。因感冒午饭后小憩片刻,又去参加“李公朴遇害记者招待会”。会后,由长子闻立鹤陪同回家,走到自家大院门口处,突遭特务无声手枪枪击,击中头部。先生捂头倒地,继而,又被冲锋枪扫射。闻立鹤立即奋力扑向父亲身上护卫,也身中多枪。二人之血,染红了门前的泥土。

  家人闻声冲出,见状大惊,急忙将二人抬至医院。先生身亡,立鹤垂危,夫人高真昏厥于地。

  李、闻二烈士遇难,使民主的怒火烧红了昆明。在群情激愤的追悼会上,只有14岁的长女闻名,孤零零地代表家属站在闻一多的遗像前,更使追悼会气氛浓烈。

  此时,次子闻立離、三子闻立鹏,已北上先行到重庆。那时,正是抗战胜利之时,先生刚刚剃去立志“不胜利,不剃须”的胡须,昆明很多的文化人,纷纷返回北平。由于机票紧张,先生拟将家人分批送回北平。先送回的是闻立雕、闻立鹏,但二子尚幼,先生放心不下。为了安全,把购飞机票的钱都缝在衣服里。因钱都是小票,几乎缝满了衣服。临行,先生还是不放心,又把一瓶友人送给他增加营养的维生素放在闻立雕的衣袋里,送小哥俩出了大门。两个从未单独出过远门的孩子走出了家门,闻立鹏再回头看时,只见父亲那蓬乱的头发下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万万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了永诀。

  兄弟俩到了重庆,等待转乘飞往北平的飞机。此间,还得到父亲的一封叮嘱信。信中说:“你们孤独地留在重庆,便不是办法”,“钱如不够可向许先生暂借”,“相信你们,能照顾自己”,“大妹小妹都天天吵着要早来,其实,我也有愿意早来的心事”。万万没想到,这竟成了父亲的遗书。

  “大妹小妹吵着要早来”的时候,却捧到了父兄血染的泥土。闻立雕、闻立鹏盼着父亲早来之时,盼到的却是这个噩耗。闻讯,二人如五雷轰顶,在重庆的追悼会上,闻立鹏代表家属致辞。简短的即席发言,把会场上悲怆愤怒的情绪推向高潮。尔后,在北平举行的闻一多遇害周年纪念会上,他还挥泪高声朗诵父亲生前喜爱的田间的诗句,即是宣誓不改父志。从此,闻立鹏踏着父亲用人格铺就的崎岖之途,逢山开路,遇水搭桥。

  之后,在党的关怀下,闻立鹏含悲北上,赴晋冀鲁豫解放区。为避开反动派的注意,与十几个孩子一起,取道天津,乘坐着马车,“轱辘辘”“轱辘辘”地向西进发。路上,过封锁线必须轻装,他只好把行李里的很多东西都扔了,只有一盒“马头”牌的水彩画颜料舍不得丟掉。这是去解放区之前妈妈特意给他买的,妈妈知道他从小喜欢画画。终于,他们来到了邢台,这里有他父亲的好友、北方大学校长张光年。张光年看他带着水彩颜料,就说,你去学画画吧。于是,他走上了美术之路。1947年,闻立鹏入北方大学文艺学院美术系学习。

  和父亲一块儿过中秋节,边吃月饼,边听《春江花月夜》的诗朗诵。二哥惹大祸,父亲只是说了一句“一知半解,是最危险的”

  笔者询问闻立鹏对父亲的印象,他说,那时的印象隐约,父亲遇害后,才更深刻地认识了他。

  父亲给他的印象是慈爱、宽宏、简朴、聪慧、博学。

  1937年七七事变,全家撤离北平时,以为不久就会回来,所以简装而行,没带多少东西。结果,从此以后,全家生活就陷入了窘境。父亲为了节约钱,也为了考察,步行从长沙经黔入滇,全程3000里,行期60天。父亲还画了很多速写,至今还保存着36幅。

  到昆明后,父亲在西南联大任教授。1941年,为躲避空袭,一家住在昆明市郊大普寺镇,曾与华罗庚教授一家共13口于危难之间在三间小农舍中隔帘而居。家中生活依然窘迫,很难吃到肉,偶尔有豆腐,孩子们就欢喜不已,父亲称之为“白肉”。有时,孩子们捉蚂蚱烧着吃。一家人住在离昆明20多里的乡下,闻立鹏和大妹考上了西南联大附中,学校里总是吃红糙米饭,就加盐的辣椒。每星期父亲在接他们回家的路上,总是带他们到街上吃一碗牛肉面,以补充营养。他记得非常清楚,每次父亲从不肯吃,只是双手拄着拐杖,坐在那里看着他们。

  1943年,全家迁居东郊龙泉镇司家营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与冯友兰、陈梦家、余冠英等诸多学者同住一幢农舍,交往频繁,文化学术氛围很浓。父亲倡导“诗化生活”,要孩子们背诵唐诗,游览名胜,踏雪寻梅。那时的精神生活还是很丰富的。过中秋节时,尽管父亲只带回来两块月饼,还是招呼孩子们一边吃月饼,一边赏月,还给他们朗诵《春江花月夜》。

  直到家中快要断炊时,父亲才不得已挂牌治印。父亲治印相当有造诣,加之他的学识,所以刻出的印章别有风韵,远近闻名。当时,一个大学教授挂牌治印,总不好意思。但是有十几个社会名人,诸如冯友兰、朱自清、沈从文等亲自为父亲立牌介绍,制定润格。父亲对这清寒的生活很乐观,他在给华罗庚刻的一方印章边款中写道:

  “顽石一方,一多所凿。奉贻教授,领薪立约。不算寒磅,也不阔绰。陋于牙章,雅于木戳。若在战前,不值两角。”

  父亲重拾篆刻艺术,引发了小立鹏对美术的浓厚兴趣。他常常站在旁边看父亲刻章,不懂为什么要用刀把刻好的印章边沿敲坏。父亲耐心地告诉他,这是一种追求自然的技法。

  父亲偶尔兴趣来时,也顺手找来一张香烟广告纸,在反面画张小画。他第一次看到父亲画画时,感到非常惊讶,非常喜欢父亲随手所作的小画。

      (未完待续)

      (来源:北京社科普及读物《中华文化传承者》;作者:石梅;图片来源:中国国家画院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