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聪:绘人间百态,画世象万千(下)

来源:人文之光网  发布时间:2023-03-03

  逢凶犹袒腹

  文化人一聚集到桂林,桂林马上就热闹起来了,真可谓人杰地灵。丁聪的创作欲望倍增。他画了日军暴行的漫画,应邀为吴祖光的剧作《正气歌》《牛郎织女》做服装设计,又应《华西晚报》之邀随此剧组到成都演出。

  一入成都,丁聪的漫画最辉煌的时代到来了。《华西晚报》请中华剧艺社的陈白尘主编文艺副刊,陈白尘请丁聪配图连载。于是,他画了一套《阿Q正传》插图。当时剧组人多,没有地方住,丁聪和吴祖光就找了个水中的小凉亭。四周用旧布景片遮掩,六面透风,真正风凉之至。这弹丸之地就是他俩的居室和创作间。插图要每日连载,丁聪只能马不停蹄地画,但画作决不能马虎。而且一进入其境,丁聪的感情就被这不争气的“阿Q”摄取了。大概连丁聪也未必料到,这24幅凝重而沉郁的插图,尔后竟成了《阿Q正传》中不可替代的佳作。它反映了《阿Q正传》的精髓。

  只有从画中的感情出来,丁聪才感到轻松。他望着凉亭四周粼粼的波光,好像自己也随之而荡漾。

  他的漫画创作欲望还是奔放不可遏止。随之,丁聪又步上了一个新的高峰。此时,正是抗战高潮之时,但是他耳闻目睹的,一边是难民、伤兵、饿殍、贫士、物价飞涨,一边是贪官、奸商、阔佬。年轻的丁聪,愤怒执笔,蘸着他那才华的彩墨,画出了一幅长卷《现象图》。此画示之于人,见者无不惊叹。叶圣陶把其画与“扬州八怪”的罗两峰的《鬼趣图》相论。后来,此画被美国某博物馆收藏,丁聪的名声远播海外。

  丁聪画的一幅反映下层妓女黑暗悲惨处境的画作《花街》,深得徐悲鸿大师的赞许。徐悲鸿恳切地要去此画,并画马回赠。大师还嘱丁聪把自己的画作保管好,并出资把他的全部作品送到成都一家有名的画店装裱好,可见徐悲鸿之爱才、惜才。

  丁聪想到附近的少数民族村寨去写生,以丰富阅历。恰巧有个朋友出车去西昌拉货,丁聪欣然搭车前往。西昌是彝族聚集的地区。当时中国城市都很落后,少数民族地区更不待说。道路坎坎坷坷,总算是到了。丁聪一下车,就被那特有的民族风物吸引,茅舍、村寨、奇异服饰的少女、披风裹头的骑手……不由得挥动起画笔,行云流水般地把那奇妙的风景人物泻于笔端。几天下来,他已经积累了厚厚的一大本。丁聪高兴极了。更高兴的是,在归途中,他又遇上了在这里演出的金山、张瑞芳等人。老友相逢分外高兴。

  忽然,他们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夜里有强盗要来抢劫他们。这一下,高兴顿时成了惊恐。许是剧组那珠光宝气的戏装引起了强盗的注意。丁聪孑然一身,连钱都没有,他担心的只是这几本写生画稿。如果被抢去,可就再难找到了。但又一想,那强盗要的是钱,这几片废纸对他们来说一文不值。剧组同人也都冷静下来,想半夜强盗来,就和他们谈判,说清楚自家本非富豪,不过是演戏的,或可幸免一劫。丁聪找了两张桌子拼上,把画稿压在身下袒腹而躺。他想,先忍一觉再说。谁想,等他睁开眼睛一看,东方大白;再看剧组,安然无恙。丁聪疑惑不解,问:“强盗来了吗?“大家都笑了。金山说:“多亏老兄,我们才得以脱险。”丁聪听了更是大惑不解。

  原来,夜半时强盗真的来了,剧组就和他们理论,说明真的没钱。而且,指着桌子上鼾声如雷的丁聪说:你看那位,从前在东北也干过胡子,知道你们来了,无所谓,照样大睡。都是黑道上的朋友,还是两便吧。那些强盗看袒腹而睡的丁聪,一定是经过世面的人,心想算了,于是就走了。

  1945年,日本投降,丁聪在欢乐中回到了上海。日本投降后,面对接收大员的贪婪与国民党对民主运动的高压,被激怒的丁聪,如投出匕首一般,不断地发表漫画,揭露这些无耻的政客。他画《良民塑像》,反对思想控制;画《十二月花花名》,揭露假民主;画闻一多像,以示对残杀进步人士的反抗。为陈白尘剧作《升官图》做舞美设计,把舞台设计成一枚大铜钱,让台上的贪官们就在“钱眼”里进进出出。

  小丁又回来了!人们这样说,同时也引来了黑洞洞的枪口。

  叶以群告诉他:“你必须躲一躲,当心……”丁聪愤然地说:“怕什么,如果下毒手,假面具也就撕光了。”“躲一躲”是“周公馆”的意思,这即是“命令”了。于是,丁聪又回到了香港。

  一怒抨奸佞

  在香港,余怒未消的丁聪,发现在这里不必躲躲闪闪了,可以尽吐胸中块垒。于是,丁聪以更辛辣的刀笔,刻画出了当时社会的丑恶和悲惨。《现实图》诞生了,它与《现象图》共为姊妹篇。张光宇亲自找上门来,要把它发表在《人间画会》杂志上。发表时,丁聪题词曰:“我们常常是怀着一颗惨痛欲泪的心在工作的,因为我们的任务,不是想长期地占有这个时代,而是要提早结束这个历史上最丑恶最黑暗的漫画的时代。”

  丁聪的心愿终于实现了。1949年,新中国召唤在香港的这一批优秀的儿女去北京共商建国大业。丁聪应召,向着北方,欣然而快乐地面对无比广阔的蓝天。丁聪的心情,和这蓝天一样舒畅。

  一到北京,就参加青代会、文代会,还筹备了第一次美术展览会,接着就去匈牙利,出席第一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和世界青年代表大会。回国后,他被选为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此时,廖承志又交给他一个任务,组办《人民画报》。后来,又被派往罗马尼亚参加世界青年联欢节。接着,丁聪又听说廖承志带团去朝鲜慰问,他打电话给廖公,要求参加。于是,他又去了朝鲜,同去的还有著名演员常宝堂(艺名“小蘑菇”)、侯宝林等。他们一直到了阵地前沿,在一个洞口,见到了彭德怀彭老总。他听彭德怀讲战争艺术,都是辩证法,佩服得五体投地。过“五一”节,在彭老总的住所,田汉唱《秦琼卖马》,侯宝林唱起了《追韩信》,丁聪为之操琴。

  此行,“小蘑菇”不幸牺牲,可见赴朝是何等的危险。危险,丁聪是不怕的,他最怕的是他不能画画。

  江海任徜徉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1976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丁聪又重新拿起了画笔。

  我要画画!

  丁聪又重新从心底喊了出来。憋闷在心中20多年的情感一下子倾泻出来,一张张漫画又从丁聪的笔下飞出来了。1976年以后他又回到美术馆。时不我待之感强烈地催促着他,但是,他当时还是属于有问题的“敌我矛盾”,在美术馆依然是勤杂工,打开水、听电话、扫地、贴标签。

  我要画画!

  他决定画鲁迅小说插图,于是又重读了一遍鲁迅的小说,在完成杂役的空闲,用标签的背面构图。他是看一篇画一篇,中午吃完饭,别人休息他就继续画。这时他觉得身体不舒服,去医院一检查,血压高,开了一个星期的病假。他从没有想到有病还能开病假,他休了一周的病假,但不吃药,就为了画画。一周后,血压依然如故,又开了一周病假。两周内,他的插图草稿也一篇一篇地画完了,这时他才开始吃药治病。

  1979年,组织上终于给丁聪做出了结论:历史没有问题,“二流堂”不是问题,不是“右派”,应彻底改正。20多年的艰难困苦,原来建立在“子虚乌有”的基础之上,平白无故地浪费了20多年的大好时光。但是,丁聪来不及想这些事情,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多画画。他推掉了许多行政事务,专心画画。丁聪的画作如蓄积已久的山泉般喷射出来。

  诗人、作家、书法家李一氓一看到他画的鲁迅小说插图,就找到他家。可巧他不在,就留了张字条,表示愿意为插图写序。丁聪看了字条后真的感动了,眼泪几乎要落下来,有什么比重视他的画更使他感慨的呢?他而今的勤奋,用一句老话说:“焚膏油以继唇。”一本一本,他竟出了十几种画册:《丁聪画集》《丁聪插图》《丁聪漫画选》……

  《鲁迅小说插图》出版了,李一氓作序说:“这33幅插图是33篇小说插图的标本。”幽默漫画《古趣图》出版了,方成作序说:“从20世纪30年代开始作画,至今永远保持对艺术的不懈追求和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

  我要画画!

  他用不断淌出来的汗水,无言地呐喊着。正如他在自己的画集《昨天的事情》“后记”中所说的:“近年来我对时间的紧迫感很强烈,总愿抓紧时间多搞些创作,来补偿无端浪费掉的几十年最宝贵的年华。”

  是的,有整整30年,丁聪不能画漫画。为了一个泡影般的罪名,他付出了30年的艺术生命,丁聪要追回这30年!

  1992年,他的《阿Q正传插图》再版了。封面上,有茅盾为他写的诗,其中两句是:

不见小丁久,相逢倍觉亲。

童颜犹如昔,奋笔闻猛人。

  此诗为丁聪做了很好的概括。是的,丁聪的漫画,我们倍感亲切。丁聪其人,我们也倍感亲切。黄永玉曾为丁聪画过一幅画,简直“绝类弥勒”。笑口常开的丁聪,总是把欢快送给朋友。许是得益于他的开朗,采访时他78岁,依然步履矫健,满头黑发;说起话来,嗓门很大。

  丁聪兴趣广泛,他喜欢买书,而且要成套齐全。他爱金石收藏,号称“三百石印富翁”的齐白石,为他刻了三枚印章。他会拉胡琴,在朋友聚会时,曾给程砚秋、周信芳操过琴。他的笛子也吹得很专业。在香港时,常被夏衍等人找来为演出配乐。照他的话说,只要工作需要,我小丁就顶着上。

  坎坎坷坷、风风雨雨,怀着一颗正直、善良心的丁聪,用他那洞察时弊的眼看社会,用他一双妙手写人生。

  丁聪说:"'小丁'即'小人物',这倒符合我一辈子的基本经历——尽管成名较早,但始终是个'小人物',连个头儿也是矮的。”

  天真、诚恳、快乐、淡泊的丁聪,他的感情和思想,都融入在他幽默传神的漫画之中。

        (来源:北京社科普及读物《中华文化传承者》;作者:石梅;原文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