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戴乃迭:译坛双泰斗(上)

来源:人文之光网  发布时间:2023-02-20

  杨宪益和他的英国妻子戴乃迭,被尊为中西合璧译坛双泰斗,他们一起在翻译的“圣山”上跋涉了半个多世纪。当人们问其初衷是什么时,杨老回答说:“出发点很简单,就是希望把所有好的中国文学作品都介绍到国外去。”

  1993年的一个夏日,我慕名造访杨宅。先生住在甘家口一座旧楼中,原本被称为“专家楼”,但随时代的变迁,也显得“落伍”许多了。

作者在杨宪益先生家中采访

  室内陈设简单,沙发、落地灯、电视、双卡录音机,皆样式平常,看来主人并不追“新潮”,只图实用方便。唯有满柜的书籍和多幅名人赠送的字画,正叙说着主人精神的富有和儒雅的交游;一束淡雅的鲜花,显示着主人内心的文静平和与热爱生活的情感。

  在这个“富有”和儒雅的书斋中,我开始了与这对志同道合的老夫妻的谈话。

  译著五十秋,淡泊居小楼

  据说戴女士对初访者,常是静态,不苟言笑。许是缘分吧,今日却引出了她的许多回忆和话题。

  戴(问怎么称呼她,她说:乃迭)那年74岁,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从那端正的五官、高挑的身材,能推断出她年轻时优美动人的风韵。

  我们的启题之话是去大海边避暑,戴谈兴很高,讲起浩瀚的海水、和缓的沙滩,她睁大闪亮的双眼说:“我想泡在海里。”

  我问:“在英国常去海里游泳吗?”

  她说:“水很凉,得度假时去西班牙游。”

  然后,话锋一转,她竟像个孩子似的用手指着一旁微笑的杨老:

  “可他不喜欢海,他不会游泳,连骑自行车都不会,都是他家里人给惯坏的。”

  我赶紧扣住话题,问杨老家人的情况:

  “您兄弟几个?”

  “独子,而且是父亲50岁时才晚年得子。”杨老不紧不慢地回答。

  猛不丁儿地,戴突然插了一句:

  “你父亲是你给害死的。”话语爽直不拐弯。

  我知道话里有话,试问怎么回事。大概经沧桑离乱之人,情绪不易激动,杨老平静地解释这个问题。

  原来,杨宪益1915年出生于天津,任银行行长的父亲杨毓璋50岁得子,自然视若掌上明珠。不料孩子偏偏体质虚弱,常常生病,白喉、伤寒全都得过。4岁时又害了一场大病,以至于病危。老父一急之下,竟与世长辞,年仅54岁。孩子倒挺住了,活了过来。年幼的孩子自然不会害死父亲,是父亲的舐犊之情使自己丢掉了性命。

  杨宪益出生于书香门第,祖父是清朝翰林。1934年杨宪益中学毕业后赴英国留学,读书期间与英国女大学生戴乃迭相识。当时杨任中国学生会主席,戴任秘书,二人常一起学习、听课,自然是天长地久之情了。

  “谁先表示的爱慕之情呢?“征得他们的同意,我提出这个问题。

  杨老一笑:“你问她。”

  戴还一笑:“我想可能是他。”

  “那时戴一定是个迷人的漂亮姑娘!“我面向杨老。

  “那当然啦!”杨老言短情长,面带得意的微笑。

  他们俩于1940年一道回中国,1941年结婚,算来至今风雨春秋已有50多年濡沫之情了,正可谓“人生能得一知己足矣”。

  戴的一双大眼睛很有神采。她1919年出生,小杨老4岁,也许是出生在中国的缘故,心中留下许多儿时对中国美好的回忆,她不顾母亲的极力反对,终于又嫁给了深谙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国人。

  1913年戴的父亲来中国,先做传教士,后在燕京大学教经济学。戴出生在协和医院,7岁时随母亲回英国读书。古老中国热闹的街景、有趣的民俗和风味小吃,在她的人生底片上留下潜影。后入牛津大学。始习法文,觉得无趣,改学中文,共同的志趣成就了一对年轻人的异国姻缘。天地间的一个巧合:一个由大不列颠培养出来的汉学家,与一个经汉学儒教训导而成的英文学者结为伉俪,也从此奠定了他们未来成为翻译家的基础。

  一份《抗日时报》将他们召回魂牵梦绕的故园故土。夫妻双双回国后,先在成都、重庆教书,后于金陵大学等处执教。由于二人都酷爱中国文学,于是教学之余,他们把中国文学的经典著作译成英文。夫妻合作的时候比较多,先由杨译成初稿,戴再以英国人的眼光修改英文稿,二人合力,比翼齐飞。英文译稿不断在国外出版,更加激发了他们的热情,于是走上了翻译的专业道路,而这一走就是半个多世纪。

  谈起追求,杨老说:

  “想把中国文学作品中所有好的都翻译出来,系统介绍。”

  “年轻时,一天能翻译十几个钟头,除了吃饭都‘掉’进去了。”

  谈及文学翻译也是创造性的劳动,戴说:“翻译起来,‘掉’到作品中,很有乐趣。”

  翻译文学作品,二老有自己的准则:

  杨老言:“忠实原著。”

  戴曰:“还是那个老话:信、达、雅。”

  50多年,日月如梭,他们的笔下溢出百万、千万字的译著。这一对沟通中西文化的民间使者,一直为传播人类的文明铺架“智慧之桥”。坚韧、专注,方促成他们中国文学翻译界的泰斗地位。半个多世纪的时光,竟有二三百部译著出版,包括古文学,如《诗经》《楚辞》《史记》《唐宋诗词》《唐代传奇》《资治通鉴》《儒林外史》《聊斋志异》《老残游记》等,现代文学,如鲁迅、巴金、沈从文、丁玲、赵树理、王蒙、张洁、谌容等作家的作品,无不涉猎,像一面大旗,猎猎迎风,向世界展示着中华大地的璀璨文化。而且,还把外国名著译成中文,供国人欣赏。英国汉学学会、意大利但丁学会、香港翻译学会等,都授予杨老荣誉会员与院士称号。

  谈起当年的回归,杨老无不感慨地说:“中国人走到哪里,还是要回来的。”这含义深远的语言,大概是需要细细品味,方可知其真谛吧!

  “酒仙”天地阔,常与友人游

  二老的生活并不寂寞,戴虽远离她的英国家族定居中国,但她的姐姐和3个兄弟全都多次来中国看望过她。老夫妻有两个女儿,一个在美国,一个在北京。他们有两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子。提起最小的外孙子,杨老拿出了大本的影集,把小外孙调皮的样子指给我看,此时戴笑得眯起双眼。孩子们回来团聚,自然给老人带来无限欢乐。

  戴闲暇时乐于看英文长篇小说,古典的、现代的都喜欢看,她诙谐地戏曰:“我的英文退休了,要经常看。”

  而有“酒仙”雅号的杨老,则与酒的缘分很深。古来文人多嗜酒,李白“斗酒诗百篇”,白居易也要“能饮一杯无”,陶渊明常“有酒斟酌之”,大概酒真与文思有关。杨老喜喝白酒,每晚必不可少。

  “能喝多少?”

  “有朋友时要喝半斤。”

  “自己喝呢?”

  “4两、6两吧。”

  杨老说得我们全都笑了。

  说到酒,杨老兴头很高,他起身进里间,拎了瓶“双沟大曲”走了出来,拿起大号玻璃杯,一倒就是小半杯,像喝茶一样地品味起来了。为减少麻烦,他素日喝酒也不需酒菜,这也成了中西融合的中国酒西式喝法了。边说边喝,喝光了,起身再倒。

  戴不喝白酒,也嫌葡萄酒不过瘾,她喝威士忌。杨老说她酒量不大,也就三四两。不过我想,这也算可以的了。

  正说着,戴老也起身进屋,举着一大瓶“金奖白兰地”回来,朝一个稍小一号的玻璃茶杯倒了一满杯。杨老关心地说:“不行,不行,太多了哟!”说着,把这满杯的一半倒进另一只杯子,“加点水吧”,杨老建议。于是,水加酒一满杯。戴并不言语,她喝得很快,喝光了顺手就又把另一半杯兑了水再喝。

  这真应了一句话——“酒逢知己干杯少”了。

  说起和朋友喝酒,杨老说有的会喝,有的不会喝。杨老身为泰斗,自然好友如云,老舍、茅盾、郭沫若等交往很深。现在,丁聪、黄宗江、吴祖光、黄苗子等也来聚会;张洁、谌容等一小辈作家也常来做客。

  “对了,咱们那个土包子朋友好些时候不来了。”戴的插话总是很风趣。

  这“土包子朋友”指的是《芙蓉镇》的作者古华。得此名是因为他原是湖南的林业工人,来访时穿一身干部服,一副农村干部的神情。“土包子朋友”那时是来邀请杨、戴二老去湘西参观电影《芙蓉镇》的拍摄。

  戴说,谢晋导演导得好,刘晓庆戏也演得好。不过,杨老的话题自然也多少得沾点“酒”味,他补充一句:“湘西很美,我还让地方干部给灌醉了一回,可是第二天,没事儿。”

  古华去了加拿大,自然已经“现代化”了,这是后话。

  吴祖光手书的对联,挂在了室内很引人注意的地方:

  “毕竟百年都是梦,何如一醉便成仙。”

  这下联写得好,仙者长生不老者也。无论喝酒与文章有无关系,只要在酒中成仙,泰斗长辉,那么好的文章也一定会泉喷瀑下,汪洋恣肆地长流不断。

  1998年,应《婚姻与家庭》编辑之邀,我又来到杨、戴二老的家中采访。那时他们住在西郊友谊宾馆颐园,和他们的小女儿相邻的一个专家公寓(他们在百万庄一带生活了将近40年)。

  挂满了五光十色礼品的圣诞树,给译坛泰斗杨宪益中西合璧的家里增添了一片温馨。一身儒雅之风的杨老,安详地向我叙说着往事;而他的妻子戴乃迭,则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深情地凝望着他。

  这位在中国已度过了58个春秋的戴老(她时年79岁),还是妙龄女郎时,便离开英国,随丈夫一起远涉重洋而来。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已成了文学译坛“圣山”上攀登不息的杰出翻译家。他们打开了中国文学这个“阿里巴巴”宝库,使得宝库里珠光闪烁的奇珍异宝,坐上“魔毯”,飞越五大洲四大洋,让世界共赏。

  国外的许多朋友就是从他们的译著中了解了中国,有的甚至是沿其译著之路,走上了汉学之路。

  英国伦敦大学把他们的译著,如司马迁的《史记》、唐代的传奇小说、洪昇的《长生殿》、明代的平话小说,以及《红楼梦》《儒林外史》等,都当作中文系必修的教材。

  荷兰著名的莱顿大学,有半壁书架挤满了他们的译著,其收集之博,比他们自己记忆的还要多。

  澳大利亚堪培拉国际大学,也收藏了一大书架他们的译著。

  香港大学,更为他们的译著单设了特别的书架。

      (未完待续)

      (来源:北京社科普及读物《中华文化传承者》;作者:石梅;图片:原文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