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年:哲学泰斗,“综合创新”(下)

来源:人文之光网  发布时间:2023-02-17

  治学之路并非坦途,几番起落,几经风雨,在波浪式的前进中经受考验

  1937年,北京沦陷了。张岱年因故滞留北平,闭门读书,蜗居家中。他常常盘坐在桌前,厘清自己未思考完的哲理。

  当时张岱年因不与敌伪共事,没有工作,生计遇到了危机,怎么办?恰好,他的一部《中国哲学大纲》手稿,被私立中国大学的校长何其巩发现,便邀请他到该校讲学,把书稿印成讲义,也免得被战火焚毁。私立中国大学是不接受日军津贴的,于是,张岱年再一次站到了哲学讲台上,向学生讲解老子关于“天地不断变化“的哲理。

  1945年,日本投降了,张岱年欢腾雀跃,他称这是自己平生第一次高兴欢乐的日子。冯友兰先生很快从云南来信,聘请他到西南联大任教授。

  新中国成立后,张岱年成为一名人民教师,除在清华大学任教外,辅仁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都聘请他为客座教授。他满心欢喜地乘坐公共汽车,穿梭般地往来于四校的讲台。他将现代唯物论与逻辑分析方法以及中国哲学的优秀传统结合起来,形成了一套完整崭新的哲学研究方法。

  1952年,张岱年来到了北京大学,与冯友兰共同开设中国哲学史课程。冯先生讲先秦至汉初哲学,张岱年讲汉初至明清时代的哲学。这时,他对哲学问题的思考异常活跃、清晰。

  早在20世纪30年代至40年代,张岱年就对哲学问题做了深入研究,除撰写《中国哲学大纲》之外,经常思考关于宇宙、人生的理论问题,有如汉代思想家杨雄所谓“好深湛之思”。于1942年至1944年,他将历年致思所得整理发表,包括:《哲学思维论》,论述哲学的性质、哲学命题的意义,以及辩证法的基本原则。《知实论》,从感觉经验推理证明客观世界的实在性。《事理论》,论述事物与规律的关系。《品德论》,论述价值的标准与道德理想的基本准则。1948年又写成《天人简论》,论述人与自然的关系。五篇哲学论稿,后称“天人五论”。

  此时,张岱年重新学习马克思主义著作,阅读了以前没有读过的《自然辩证法》《德意志意识形态》等书,体会较深,强调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是哲学的革命变革,对于西方资产阶级哲学著作,不复措意,专注从事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方法来研究中国哲学史,特别注重中国古代唯物论与辩证法的探讨。

  但是不久,作为哲人的他却迷茫了。

  1957年,他糊里糊涂地被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其间,最让他感动的是,当时商务印书馆决定对他的《中国哲学大纲》付印,知道他被打入另册之后,该馆仍不改初衷,只是建议他改用笔名。于是,《中国哲学大纲》便以“宇同”的笔名出版了。

  更让张岱年糊涂的是,他被下放到了江西鲤鱼洲“五七”干校。他这条“鲤鱼”再也跳不出龙门了,只能在泥沼中喘气。

  困顿之中,原来相识的人,有的形同路人,有的落井下石。但是,也有朋友依然热情地和他握手,表示问候。对握手之人,张岱年感到此情此景真有“万人之中一握手,三年衣袖尚留香”的感觉。他会永远记住在困顿之时帮助过他的人。

  不过,哲人毕竟有哲人的心境。

  在鲤鱼洲的草棚中,夜里张岱年独自盘坐,仰视那神秘而高深的夜空,北斗依然在目,他的内心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老子的冷静,又回到了张岱年的心中。

  文化“综合创新”论,倡导“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民族精神

  斗转星移,时代总是随着时光的流转而变化。新的时代终于到来了。随着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落实,张岱年回到了北京,回到了他渴望已久的讲台,回到了他写作思考的桌前。多年来一直引而未发的哲理之光,又闪耀在他的脑海里。

作者探望张岱年先生

  中国哲学史学会成立了,他被推选担任会长。高考制度恢复了,设立了学位制度,他带起了博士生。社会渴求知识,他的哲学创作进入了空前的旺季。《求真集》《中国哲学史方法论发凡》《玄儒评林》《文化与哲学》《中国伦理思想研究》《张岱年文集》……他的著作不断地发表、出版。他头脑中那思绪的翅膀,继续拍打着、飞腾着……

  1979年以来,他重新考虑世界哲学发展的形势,觉得对于西方资产阶级哲学拟不一概排斥,应加以分析抉择;但对于西方流行的反理性主义则颇以为非。他认为唯物主义承认客观实在,理性主义承认理性的重要,还都是应该肯定的。

  进入20世纪80年代,先生又感研究哲学史,如果对于哲学理论问题毫无自己的见解,恐亦难于体会往昔哲人的深邃意蕴,于是倾心钻研理论问题,常至废寝忘食。

  其主要兴趣是:推崇唯物论,阐扬辩证法;在方法上将唯物辩证法与逻辑分析法结合起来,在理论上将现代辩证唯物论与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精粹思想结合起来;在方法上注重分析,在内容上则致力于结合。

  先生不愧是哲人,我惊诧面前的这位89岁高龄的老先生,讲起话来是如此言简意赅。于是,几个大起大落的概括之后,我们就已谈及先生思想的前沿:

  “先生,您有一本《求真集》,我想写一篇《求真记》。那么,您求索了大半个世纪,所求到的'真'是什么?您能讲一两点吗?”

  于是,先生讲起了他的文化“综合创新”论与“民族精神”之说。我则完全像一个学生,在听尊敬的长者讲课。我发现,这时先生讲述起来已经不是山崖上的一线清泉,而是滔滔的江河了。那带着沙哑的、听似平静的语调里,竟携带了他胸中融溶的几干年历史文化精华的底蕴,听起来是那么厚重。

  “综合创新”论是他1985年充实后又重申的。他认为,中国文化前进的唯一出路便是综合中西文化之长,形成华夏文化的新体系。文化“综合创新”理论既反对“全盘西化”论,又反对“儒学复兴”论。他主张,一方面要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分析、反思、批判地加以继承;另一方面,又要对西方进步文化进行考察、引进、选择吸取。

  如何综合中西文化?先生从人与自然的关系、价值观、思维方式三个方面表述了自己的看法。

  关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国古典哲学宣扬人与自然统一与和谐,西方近代思维鼓吹人与自然的对抗与斗争。西方思想家高喊“战胜自然”,确已取得了可敬的成绩,时至今日却发现人类已经破坏了自己的生存条件。地球上的生态平衡还是应该保护的。中国儒家的正统观点是“天人合一”,并不否认天与人的区别,而是强调天与人的统一。

  将“天人合一”与“战胜自然”的观点结合起来,是理之当然,势之必至。

  关于价值观,先生认为:儒家的礼教束缚了个人的自由,忽视了个人应该有的权利,这点应该加以批判。但是,儒家提倡道德义务及社会责任心,还是必须肯定的。西方价值观则强调个人奋斗精神、个人独立意识以及公平竞争原则,值得我们学习。而现代西方流行的极端个人主义、拜金主义、享乐主义、非理性主义思潮,对于促进社会主义发展并无裨益,是不应该效法的。

  关于思维方式,先生说:中国有一个“辩证思维”的传统,今日应注意学习吸取西方现代科学的分析思维方法,应该将辩证思维与分析思维有机结合起来。

  先生认为,民族精神是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核心。他说:世界上各个伟大的民族,都有其作为民族文化之主导思想的民族精神。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的东方,延续发展了几干年,必然具有独特的民族精神。

  最后,张岱年先生语重心长地说:一个民族必须具有凝聚力、自尊心、自信心。要相信我们民族有优良的传统,能够继续弘扬自己的优良传统,发扬民族精神。

  听先生一番宏论,真有耳目一新之感。我问:“那么,先生您求'真'几十年,这可以说是您修成的’正果'了?”

  先生不语,但是,我从他那庄重的表情里,看出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告别了张岱年先生,再看那哲人之居的翠竹,蓊蓊郁郁,且清,旦爽,且直,我觉得身轻如燕,好像在哲人思想的晴空中飞翔了一遍。

      (来源:北京社科普及读物《中华文化传承者》;作者:石梅;图片:原文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