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功:国学巨擘,“功在坚净”(下)

来源:人文之光网  发布时间:2023-02-13

国画 启功

  苦难夫妻,相濡以沫。亲人之情,铭刻于心

  轻松数年之后,沉重命运的“五指山”,又把他压到了荒山野水的孤冷境遇中。1957年,已入“不惑”之年的启功,正值事业、学问、艺术几近炉火纯青之时,却稀里糊涂地被扣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从此薪水一落干丈,已经被评定的教授头衔被取消,宽敞的房子变小了,他们全家被迫移居到内弟的一间半的小南房居住。对这寄居了20年的小屋,启功有诗作记曰:

    寄居小乘巷,寓舍两间,各方一丈。南临煤铺,时病头眩,每见摇煤,有寄寓内弟家十五年矣。

    今夏多雨,屋壁欲圮,因拈二十八字(1957年以后)

    东墙雨后朝西鼓,我床正靠墙之肚。

    坦腹多年学右军,如今将作王夷甫。

  在这窄小的方丈之地,启功一直勤奋地坚持书写、作画。他曾身患头眩症,诗中写道:“只怕筛煤邻店客,眼花撮起一齐摇。”那是真实的写照。严冬,凄厉的北风使他气喘不止,但他还幽默地反比苏轼的“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意境,说“可爱苏诗通病理”。这真叫人辛酸落泪。酷暑,大雨下得小屋的山墙往屋里鼓起,而他睡觉的床就在墙的鼓肚之下。他慨叹“坦腹多年学右军,如今将作王夷甫”。这意思是自己心中平定地多年学王羲之,恐怕如今要成王夷甫了。王夷甫是西晋时有才气的王衍,因说过石勒“将是天下之大患”,而后遭杀身之祸。日后,石勒当了皇帝,尽管王夷甫也曾帮助过石勒,石勒还是命人用把墙推倒的方法使他毙命。因此,启功触景生情,实在担心屋墙倒塌危及生命,可见他的处境真是岌岌可危。

  当时的艰难还远不止这些。那时,被政治风浪吓坏了的妻子,把启功收藏的书画藏匿起来,连启功自己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雪上加霜的是,老母在如此巨大的折磨中经受不住,沉疴不起。虽然有妻子的精心护理,老母最终还是两眼含泪,注视着启功,仙逝而去。因为自己的境遇累及老母,启功不禁悲天跄地。

  轻松行走的教室已经不能靠近半步,只好赋闲在家。但吃饭成了问题,无奈,他只能变卖珍藏的字画,换来粗米充饥了。陈垣一次去琉璃厂,偶然发现有几张明清画卷,竟是在启功处看到过的,马上意识到启功境遇的艰难,急忙派秘书去看启功,并带去百元钱。恩师了解启功,虽经世道变迁,也不改变。启功手捧着这百元钱,思绪万干:多少次都是恩师提携,而今自己身处倒悬,又要恩师担忧,自己真是惭愧。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曾言:“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相比之下,恩师陈垣的人格精神,深深地嵌入了启功的心中。

  不能教书,不能工作,剩下一些凄凉的时间,怎么办?愁苦终日于事无补。古代圣贤有“孔子厄而作《春秋》“,启功下决心,要把胸中的知识磨成粉末,酿出新酿。于是,他利用劳动改造的业余时间,潜心于学术研究。读书、写文章、集中研究他所喜爱的诗词曲赋及骈文的韵律声调。再穷,秃笔还在;再穷,破纸还有。他把内心的学问写到纸片上,写完一张就扔进一个麻袋里。日久有所获,夜长有所得,麻袋一天天地鼓起来了,最终,一本《诗文声律论稿》终于从麻袋里整理出来了。

  逆境是祸,但“祸兮福之所倚”,古语说“文章憎命达”,没有贫穷颠沛的生活,哪来杜甫的“三吏”“三别”?哪来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几多文人,都是在砚台上研磨着自己的“骨髓”,渗着自己的心血,写出了垂世之作。

  地球的轨迹是圆的,否极泰来。1962年,启功头上的“右派”帽子终于被摘下来了。他兴奋地捧着自己写的书稿,送到了恩师陈垣的面前。陈垣问他:“你今年多大了?”回答:“51岁。”“你好好努力呀!“听到恩师鼓励的话语,启功五内俱热。

  书稿一出,启功长长舒了一口气。但紧接着“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右派“紧箍之余痛尚在,又是一场迎面的冷雨,使他寒彻骨髓。可怜启功又得了梅尼埃病。

  长期极度恐惧,没能挨过这轰天动地的“巨响”。最后连眼泪都没有力量流出来的妻子,握着启功的手,告诉了他藏画的地方,用尽了她最后的全部力气,说了两个字“保重”,就溘然长逝了。

  “少是夫妻老是伴”,而启功到老却失去了相濡以沬的亲人,苦难何以这么“钟情”于启功?

  妻子是贤惠的,长他两岁,是母亲和姑姑为他选定的。结婚后才相识,尔后才相亲。困难的时候,妻子变卖了自己陪嫁的首饰以补偿家用。老母病重,是妻子床前服侍。启功病后,又是妻子包劳一切。而今,妻子却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去了。启功在《韵语》的《痛心篇二十首》中记叙了当时自己的心情:“相依四十年,半贫半多病。虽然两个人,只有一条命。我饭美且精,你衣缝又补。我剩钱买书,你甘心吃苦。”“老妻病榻苦呻吟,寸截回肠粉碎心……”

  多少年后,启功心脏病突发,被急送入院,他想起了与妻子生前的一段有趣的戏言,写诗记曰:

    老妻昔日与我戏言身后况。

    自称她死一定有人为我找对象。

    我笑老朽如斯哪会有人傻且疯,

    妻言你如不信可以赌下输赢账。

    我说将来万一你输赌债怎生还,

    她说自信必赢且不需偿人世金钱尘土样。

  不曾想,生前的戏言变成了事实。妻子去世后,真的上门说媒的人踏破门槛。启功态度坚决,一一回绝,并在诗中说:

    何期辩论未了她先行,

    似乎一手压在永难揭开的宝盒上。

    ……

    郑重宣称前赌今赢足使老妻亲笔勾销当年自诩铁固山坚的军令状。

  1977年,“史无前例”过后,启功的病也奇迹般地好了。造物者毕竟是博大的。可是,老母没有了,妻子没有了,孩子原本也没有,天地之间,一家之中只留下这位孑然孤老。

  我们不能责备曹雪芹,因伤子之痛只给我们留下半座“红楼”;但是,我们可以赞赏启功那乐观的人生。经过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当他孑然孤影地站立在旷野时,我们忽然回忆起陆游“提刀独立顾八荒”的豪迈诗句。启功不但没有被苦难压倒,反而幽默有加。

  他不能倒下,因为有恩师的重托、学者的重责、传承中华文化的重担。他幽默地说:“我正好集中精力搞我的教育。”

  豁达平和,清静淡泊,也是成就了启功先生的内在因素

  1976年,启功得以重登讲坛。这一隔就是20年了,启功已年过花甲。他加倍地工作、讲课,带研究生,上夜大授课。他认为繁忙也是一种幸福。只有失去的,才更觉得珍贵。他自己解嘲说:“身似沐猴冠愈丑,心同枯蝶死前忙。”

  几十年的磨难,使他倍感身为人师自律之重要。启功解释“师范”二字为:“学高人之师,身正人之范。”这也是他自己行为的注释。

  1990年,启功在香港知名人士荣智健、李嘉诚等人的支持下,举办了“启功书画义展”,筹集捐款170余万元,以其利息奖励后学,以示自己时刻不忘求学之苦。

  为报答师恩,1992年他用自己的字画,以先师陈垣“励耘书屋”的“励耘”二字为名,设立“励耘奖学助学基金”。多少年受惠于恩师,今日方能报答于万一,使他惭愧之心略得慰藉。

  启功出版的著作,如高山流水,轰然四野,有《启功丛稿》《诗文声律论稿》《汉语现象论丛》《启功韵语》等。

  启功不仅是德高望重的教育家,而且是享誉海内外的文物鉴定专家、著名书法家、画家、诗人,更是中国古典文献、中国古代文学、汉语文字学和中国史学方面卓有成效的学者。他身兼博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等诸多职务。

  但是,对于成功,启功先生看得很淡泊。他说:“人生主要是过去和未来,现在很短暂。已经过去的事,还想它做什么?要多想未来。我幼年丧父,中年丧母,老年又失去老伴,没有子女,但很舒服,什么牵挂也没有了。当‘右派’不许我教书,我因祸得福,写了很多文章……幸亏有那么多曲折,让我受到了锻炼。”

  看先生的诗文,感悟先生逆境中的“心声”时,能令人于苦涩中发苦笑,艰辛中品尝幽默。听先生亲口述说,更会让人不由得受到充满活力的、发自内心的感染。

  先生端正平和,坦荡而诙谐,正是悟出人生真谛之态。先生说自己:“自愧才庸无善恶,兢兢岂为计留芳。”先生把其书斋命名为“坚净居”。《古砚铭》曰:“一拳之石,取其坚;一勺之水,取其净。”以书法为平生喜好的先生,取石砚喻比的“坚”“净”二字自勉,意义何其深远。“坚”,乃坚强的性格;“净”,乃清静的心态。“坚净”,是他一生为人的真实写照。

  先生写在书上的文字,和那写在人们心中的人品,当是我们崇仰的、当之无愧的楷模。1999年7月26日是先生87岁寿辰。让我们看一看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是如何勤奋不已,相信我们的心灵会受到无形的“撞击”。

  先生每年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奔波于全国各大博物馆之间,考证名人字画,经先生手眼的艺术精品已不下干万件。先生还经常去日本等国参观博物馆,用先生的话来说,那是再看一看流落在那里的中国珍宝。1998年,先生的作品参加了在巴黎举办的现代中国书法大展。1999年5月,为庆祝新中国成立50周年,“启功—左舟以文会友中日书法艺术交流展”又在京举行。

  对此,先生说:“这都是我的业余爱好,我一生教书,我的专业首先是教师。”先生虽已高龄,但仍不忘自幼失学的痛苦,还要继续继承恩师陈垣的衣钵,为培养人才而尽自己的努力。

  1997年,在北京师范大学建校95周年之际,先生写下“学为人师,行为世范”八字校训。而先生本人,也正是身体力行校训的典范。

题写校训 启功

行书 启功 

  先生坚持亲临讲台,给艺术系学生讲书法,给中文系学生讲音韵,英东楼大教室的500多个座位,挤满了渴求知识的学生。先生渊博的学识,成了他们热爱民族文化的力量。

  尽管先生社会活动很多,家中常常从早到晚宾客不断;但是先生无论多忙,从不拒绝学生的请教。笔者采访先生时,他虽已87岁高龄还坚持带8名硕士生、6名博士生。每周学生都要来到先生家里,他一讲就是半天。发现学生的古典文学基础差,他就特意为学生开设国学基本知识课,讲课范围涉及甚广;还经常指导学生作古文,写古诗,填词曲,甚至对学生的作业一字一句地加以批改。

  令人感动的是,当学生离开时,他也要起身送到门外。一来是向来礼貌待人;二来他要亲手关门,以免关门声重,惊吵了对门患神经衰弱的老教授。

  先生越来越感到时间不够用,他要把自己一生的研究、学习的心得和经验,尽可能多地留给后人。为了整理论文和书稿,他经常晚上静下来加班加点。有时,为了不打断思路而通宵不眠。紧张的工作使先生住过几次医院。

  20世纪90年代,先生将总结他几十年汉语教学实践经验、系统阐述汉语语法问题的《汉语现象论丛》,分别在北京和香港出版,引起文学界和语言界的很大反响。后来,又完成了《启功论书绝句百首》的注释。

  先生从1992年至1999年写成的一本新诗集《启功赘语》,也在他87岁寿辰时面世。诗中反映了先生的情志、意趣。

  其中一首,是他夜中不寐、倾荚数钱而作:

         纸币倾来片片真,

         未亡人用不须焚。

         一家数米担忧惯,

         此日摊钱却厌频。

         酒酣花浓行已老,

         天高地厚报无门。

         吟成七字谁相和,

         付与寒空雁一群。

  先生对钱财很淡漠,但却把人民大众挂在心上。1998年洪灾,他在眼睛患黄褐斑病变、视力日衰的情况下,还写了20多幅字,以支援救灾。其中,写给儿童基金会的一幅字感人肺腑。

  书云:

             急救灾区,

        尤其要救灾区的孩子。

        孩子的生活,

        孩子的教育,

        真比我们的生命还更重要,

        救救孩子!

      (来源:北京社科普及读物《中华文化传承者》;作者:石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