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脉即文脉

来源:人文之光网  发布时间:2021-09-03

  严重缺水的现状引发了人们对古代北京丰水景象的集体回忆,众多的历史资料被打捞出来,表明北京曾经是一个水资源极为丰富的地区:它三面环山、一面向海,盈盈一湾间,永定河与潮白河之前身等河流出山后形成了水源丰沛的冲积扇平原。远古时期,北京就是水网纵横、湖泊密布的沼泽、草甸。蓟城兴起之后直至明清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这里优良的水源和水利条件仍是吸引诸多王朝在此先后封侯建都的因素之一。如今分布在北京境内的河流主要分属大清河、永定河、温榆河、潮白河和蓟运河这五个水系,大大小小约有 100 余条。仅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上记载的河流,就有 200 多条。这些河流,包括永定河(古称㶟水)在内,皆清波荡漾,有鱼米之利。

  曹魏嘉平二年(250 年),征北将军刘靖镇守蓟城时,曾率上千军士在㶟河上建造戾陵堰,开凿车箱渠,引河水东流,历石景山、八宝山北,接今紫竹院、高梁河水后又东流至积水潭,然后分为南北两支:一支继续东行,过今和平里接坝河东南流直至通县入潮白河;另一支沿古高梁河主河道东南流,经什刹海、北海、中海向南流至今石碑胡同、高碑胡同,再过正阳门、鲜鱼口、芦草园、红桥,经龙潭湖流出城外。这一水利工程使北京地区的水稻种植发展起来。此后,在车箱渠的基础上,历代都有引永定河或古高梁河水灌溉之事。

  水量大自然有航运之利。1971 年在内蒙古自治区和林格尔县发现的一座东汉墓中有这样一幅壁画:墓主人率众多车骑浩浩荡荡行进在桥上,桥题“居庸关”三个字,而桥下流水汤汤,碧波翻涌,有轻舟相随。居庸关桥下即是关沟, 关沟的水量东汉时可以通船,今人恐怕难以想象。但北京的河流当时可通漕运则是不争的事实。

  金中都是在蓟城基础上规划建成的,其所依靠的水系仍然是莲花池。莲花池主要通过下游的洗马沟河为中都城提供水源,当时的洗马沟河水穿城而过,今天仍可看到金中都南城墙的水关遗址。随着金中都城的发展,原来的莲花池已经不能满足当时的需要,为此,金朝开凿了高梁西河,将高梁河水引入中都城的护城河,并打通海淀台地,引玉泉山一带的流水进入高梁河,加大了高梁河的水量。金朝向高梁河的水源拓展,为后来元大都向高梁河的转移埋下伏笔。

  伴随丰富的河水,是平地流泉、湖泊星罗的景象。明清时,北京地区仍然有很多湖泊湿地,大型的如:今海淀区的海淀,今南苑地区的“下马飞放泊”、今朝阳区东北部的金盏儿淀、北部的凉淀(今黄港、北甸一带)、南部的郊亭淀、顺义区东北部的母猪泊、昌平区西部的一亩泉、玉斗潭、延庆区南的养鹅池、通州区南部的延芳淀等。成群的泉眼也随处可见,除了金代就已声名显赫的玉泉山诸泉,还有如《大明一统志》记载的“百泉溪”:“在(顺天)府西南一十里,丽泽关平地有泉十余穴,汇而成溪,东南流入柳村河。”① 其所在地方又名“水头庄”,距此不远往东,曾是金中都的西城墙最南边的一个城门丽泽门;再往南一点还有万泉寺。“水头”“丽泽”“万泉”,这些名称都反映了这里泉多成河的地理特点。正是因为这里地势低洼,泉流众多,附近的道路常常泥泞不堪,很难行走。

  《日下旧闻考》记载,海淀巴沟一带的万泉庄,清朝时共有 28 处泉眼, 所有泉眼皆由皇上御书泉名,立碑以志,足见其珍贵而重要。万泉庄泉水北流为万泉河,成为明代贵族营造清华园和勺园等私家园林以及后来清代营建“三山五园”之一的畅春园、圆明园的主要水源。据历史记载,安定门外、德胜门外、广渠门外、昌平沙河镇北,都曾有很出名的“满井”。所谓满井, 即水漫井口、自溢自流的井,它是当时北京地区地下水资源极为丰富的有力证明。

  三千年前,北京的前身、燕国的都城——蓟,依托着莲花湖水系自然地发育起来,一直到金朝到此建立都城之前,都没有过大规模开拓城市水源的工程。三国时期兴修的戾陵堰和车箱渠,以及魏晋时期续修的、有关沟通永定河、高梁河、潮白河水系的水利工程,也仅是因蓟城周边农业灌溉的需求而出现的。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北京地区人口规模的扩大和对水源利用需求的增加,但当时周边水系所提供的水量还是绰绰有余的。这些工程重在不同河流间的连接沟通和季节性的合理调配,增加的是河网密度和流程,从而提高水源的利用率,与后来的单纯为增加城市水源总量的拓水工程有着规模和本质上的不同。隋唐时期,蓟城在我国北方的军事地位更加突出,城市的交通枢纽及物流集散功能大大增加。隋炀帝大业四年(608 年),在黄河以北开凿了永济渠,将南北大运河从江南直通到蓟城城下,目的就是通过航运将大量的物资和军队调集到这里。

  永济渠由霸州信安镇以北直抵涿郡的一段,就是利用流经蓟城南郊的桑干河河道接通的。这段运河的航运作用一直持续到北宋,是当时通往北方的主要运输渠道。可见当时蓟城周边水系流量是相当丰富的。而且,一直到金朝建立并在此建都,整个城市的主体水源也没有离开过最初的莲花湖水系。也就是说,莲花湖水系的水源一直满足了北京城两千多年的发展壮大。

  水的景观之美和文化意义早就被人们关注,沿着水脉建立和拓展政治中心几乎是历朝历代城市布局的核心。古代帝王都向往长生不老,追求传说中的仙境生活,有着一方神水——太液池和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的城池是他们最理想的居住地。汉武帝在长安建章宫的北面挖了一个大池,叫太液池,池中堆出三个岛,称蓬莱、方丈、瀛洲,所谓“一池三山”。唐代在大明宫后挖太液池,池中有蓬莱山。宋徽宗在汁梁修筑良岳,把园中的土山也以“三山”命名。金元明清北京成为都城之后,临水筑城、引水入宫、挖池堆山、依山傍水修建皇家园林等也可谓一脉相承,直至登峰造极。蒙古族有逐水而居的传统,而且忽必烈就驻扎在太液池中琼华岛的广寒殿,所以他在规划元大都时,就选取了金中都城东北水面广阔的白莲潭南部区域作为皇家宫苑的太液池,这就是现在的北海和中海。明清以后,“一池”水面有增缩,“三山”的具体指代也有变化,但是“一池三山”的核心格局并没有改变,也因此给今天的北京城中心留下了一个宏伟严整、金碧辉煌之紫禁城与波光柳影、碧水蓝天之“三海”交相辉映的人间美景。

  除城市核心区域的功能和布局围绕水系展开,历代政治中心的拓展和延伸也是沿着水系而走。金代开始分别在中都东北郊外的白莲潭(今什刹海附近)、西北郊外的玉泉山一带建立行宫别墅;元代则纳什刹海入皇城,引玉泉水入大内,又在南海子、延芳淀等水域设立皇家园囿和离宫;明清以后海淀“三山五园”的开发乃至承德避暑山庄的建立,都是王朝政治中心及其功能随河湖水系远程布局而又交相呼应的结果,是水脉与文脉之间相辅相成关系的具体体现。

夏日什刹海

  另一方面,北京城内的水系格局又不断地围绕皇城宫殿的布局进行着整理和改造。元代,郭守敬远引昌平白浮泉水向西,并一路收集西山各路泉脉挽而向南向东,汇至积水潭形成运河码头,再沿通惠河一路往通州连通大运河。这条水系从西北至东南斜穿整个大都城,通过它,元大都不仅在皇城宫苑的布局上充分展现了街道、建筑的方正严谨与河流的弯转灵动之间的平衡、协调, 还完美地实现了前朝后市、漕粮入城的宏伟设想。而积水潭的南半部,被圈入皇城作为太液池造就了皇家园囿,并为其专门开辟御用水源金水河,从玉泉山下汲取堪称“天下第一泉”的优质泉水,沿专用水渠通到今火器营之南, 然后沿车道沟通至西直门南侧水关入城,再经今赵登禹路、前泥洼胡同至今甘石桥分为两支,分别流入皇城,作为太液池的水源以及宫廷用水。

  至明代情况发生改变,一是将大城北城墙向南缩进五里,从今天的北土城路一线南移到今德胜门至安定门一线。这里位于古高梁河外积水潭与坝河的南岸,明朝就以原有的河湖作为天然屏障,构筑了西北部有斜角的新城墙与北护城河。二是永乐十七年(1419 年)将元大都时代的南城墙前移二里, 到达前门、宣武门、崇文门一线,并开挖了南城壕亦即前三门护城河。东、西护城河仍按大都旧制,仅将它们向南延伸与前三门护城河相通,然后经东便门入通惠河。三是将皇城北墙与东墙向外扩,使得元代可以经过皇城东北与正东到达积水潭的运河被圈入城中,漕粮由此失去了直接入城的条件。东直门、朝阳门一带由此出现裕丰仓、储运仓、太平仓、禄米仓、万安仓等。

  此外,元朝时从玉泉山独自流入太液池的金水河,到明代逐渐废弃。元代丽正门左侧向东南流的那一段通惠河,也由于明代城墙南移后被包入城中而逐渐湮废。玉泉山水在汇聚到西湖景(即元代的瓮山泊)之后,过德胜门水关流进什刹海,然后分为两支:一支沿什刹海南岸开挖的新渠,经西不压桥流注太液池(北海、中海以及明代开挖的南海),然后分为内、外金水河, 分别穿行宫城内外,最后又在太庙东南汇合,向东流入御河,这是专门供应宫廷及其园囿用水的。另一支仍自什刹海东岸海子桥(后门桥)出,继续利用元代通惠河河道,向东流入运河,用于补给漕运用水。宫苑用水与运河用水既同出玉泉山水一源,又殊途同归于通惠河,可见明朝在解决城市水源问题上未能延续元代曾经的辉煌,而是基本处于被动守成的状态。

  清朝治理河湖水系最大的成就在于乾隆时对西山水脉的全面改造。其对西山水源的收集整理为“三山五园”文化的兴盛奠定了水利基础,造就了京城的政治副中心。玉泉山系西山东麓支脉,这里正是永定河冲积洪积扇的山前溢出带,地下水间断露出,泉流密布。比较著名的有玉泉、迸珠泉、裂帛泉、试墨泉、涌玉泉、宝珠泉、静影涵虚泉等十几处。无名小泉则遍布山麓,难以计数。玉泉山水有两大特点,一是水量大,二是水质优。《元一统志》称:“燕城西北三十里有玉泉,泉自山而出,鸣若杂珮,色如素练”。①清朝乾隆则称:“朕历品各泉,实为天下第一”,撰写了《御制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记》,刻于石上, 立在泉旁,并亲自题写“天下第一泉”碑。

  由于西山一带山明水秀,距城又不远,很早就被王朝统治者所看中。我们所见到的历史文献中除了描绘西山一带水景优美外,还都提到了历代在此构建别墅行宫的事。辽代在玉泉山建起了北京西北郊最早的皇家园林——玉泉行宫。金代又建芙蓉殿,金章宗完颜璟先后多次行乐于玉泉山泉水院,其华美绮丽直到明清时仍为人所津津乐道。所谓“玉泉垂虹”被纳入燕京八景之一,也正是自金章宗始。清朝乾隆皇帝则将其改名为“玉泉趵突”。

  元、明时期也都将玉泉山作为皇帝游幸之所。元世祖忽必烈在此建有照化寺。明英宗朱祁镇又建上、下华严寺。清康熙十九年(1680 年)将原有行宫、寺庙翻修一新,总名“澄心园”,后改称“静明园”。乾隆时也曾“几余临憩,略加修茸” ,规模壮丽的玉泉山静明园因此而名扬四方。又如在香山, 金世宗时就修建了香山行宫;章宗曾频繁游幸玉泉山、香山。金朝皇帝钟情于这里的重要原因也在于其丰富的水源和优美的山水环境。据称,由金章宗时流传下来的京西名胜“八大水院”——清水院、香水院、金水院、泉水院、圣水院、灵水院、潭水院、双水院都在西山山麓,且都以水为主题。

  明朝以后,玉泉山至海淀一带皇家与贵族的私人园林持续兴盛,西山周围和海淀、万泉等处湿地的水脉被纷纷引入各座宅园,渐渐改变和影响着这一带的水系格局。到明末,白浮泉水断流,西湖只能依赖玉泉诸水的灌注。加之明清之交时局动荡,西湖失于疏浚,渐有泥沙淤塞和山水泛滥之象。随着清朝政权的稳固和社会经济的复苏,从康熙年间开始,新一轮的皇家园林修建热潮兴起。在明代李伟的清华园故地,康熙帝修建了畅春园,到晚年在畅春园以北创修圆明园。此后,又有相互毗连的长春园、绮春园(后改万春园) 等皇家园林,以及赐予朝廷勋臣的规模较小的若干园林。

  作为清代在北京西郊建成的最后一座皇家园林,清漪园可以说是北京西郊“三山五园”这部园林交响乐的高潮。它将人文建筑与自然山水完美结合, 使平地山水园(畅春园、圆明园)与山地山水园(静明园、静宜园)和谐地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世界上规模最大的皇家园林区。此番整理和改造,还造就了“玉泉山水乃帝都龙脉”之说。清朝以玉泉山水为源头,以明代九桥九闸之内城护城河系统和新增外城城壕体系为基础的城市水系格局至此完成并流布至今,它与“凸”字形的城市空间格局动静呼应、相得益彰,给方正、严谨、沉稳的北京城带来了隽秀、灵动、飘逸的气质,给大气、厚重的北京文化带来了自然、清新的生机与活力。

  (来源:北京社科普及读物《北京历史文化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