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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迹上宅(上)

来源:《北京日报》  发布时间:2022-05-18

  北京地区自发现北京猿人、山顶洞人之后,远古人类从洞穴走向何处,一度是未解之谜。

  1984年,京东平谷发现上宅遗址,经碳-14测年为距今7500-6000年,是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址。这一重大发现,恰好填补了北京地区史前发展过程中的空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北京史学家侯仁之先生曾说,“北京历史文化悠久,西有周口店,东有上宅遗址,东西辉映,衬托出北京古老的文化底蕴。”

  更为重要的是,上宅遗址出土了丰富的遗存。它们既独具北京特色,又有南北文化交流的痕迹。这表明,自新石器时期以来,水甘土厚的北京小平原,作为南北来往的枢纽,不同文化就已在北京相互融合,熠熠生辉。

考古工作人员正在上宅遗址进行详细的考古调查


  发现带纹饰的陶片

  1984年10月19日,还有4天就是霜降,京郊平谷已草木摇落,旷野凄凄,空气中弥漫着暮秋的气息。

  在平谷县文物管理所工作的徐子旺像往常一样,骑上长江750三轮摩托车,载着同事樊志有,在田间地头,东西奔走。

  自1982年以来,北京市第二次文物普查,市文物管理局文物工作队与平谷县文物管理所联合,已对全县二百八十多个村庄的文物保存情况进行了田野调查,仅剩上宅村和郭家屯村两个空白点。

  这一天下午,徐子旺和樊志有来到金海湖畔的上宅村,完成田野调查扫尾工作。

  距平谷县城东北17公里的上宅村,北依燕山,南为平原,东南有一条蜿蜒小溪潺潺穿过村庄,汇入汤汤泃水。据1993年《北京市平谷县地名志》记载:“上宅村明已成村,时名上寨、上寨庄。因明代在此地曾安兵扎寨,故名,后演为今名。”

  上宅村西北,有一块台地,因以前建有大庙,村民们称其为“大庙台”。徐子旺和樊志有将摩托车停在“大庙台”不远处,在地头走了一圈,看到台地上下,陶片俯拾皆是。

  历史悠久的平谷,自西汉时期建置,是北京地区甚至全国最古老的区县之一,田间地头捡到陶片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徐子旺和樊志有一开始没有多想,径直走到台地西端,发现一座砖瓦厂,由于长期用推土机取土烧砖,露出一块两米多高的土坎。

  徐子旺走近土坎,从暴露的剖面看到各种陶片、石器掺杂层叠,密密麻麻。出于直觉,他从兜里掏出小手铲,小心翼翼地取出几块陶片,用手摸了摸粗糙的陶质,觉察出陶片上面凹凸不平,好像有纹饰。

  于是,徐子旺拿着陶片来回端详,果然发现上面规律地分布着点戳或压印的纹饰。他仔细一琢磨,突然兴奋地拍着大腿说:“市里的考古专家说过,这是早期陶器的特征呀!”

  徐子旺和樊志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重要发现。但当时暮色四合,天色已晚,他们决定等天亮后再来采集更多陶片。

  第二天,天麻麻亮,文管所普查队拿着手铲、箩筐来到上宅村,从砖瓦厂不远处的台地剖面采集标本。大家忙得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一直工作到下午3点多,采集了一箩筐的陶片、石器后,满载而归。

  “头一回捡了那么多,大家都高兴坏了!”时隔近38年,如今年过七旬的徐子旺向记者说起这段往事,依旧津津乐道,“大家虽然知道这些陶片、石器很重要,但都是考古的‘门外汉’,于是一边清理标本一边向市文物工作队汇报。”

  市文物工作队的王武钰、郁金城等考古队员闻讯后,迫不及待地从市区乘大巴车赶往平谷。当时交通不便,去时是晨光熹微,赶到平谷文管所已然烟霞遍地。他们顾不上舟车劳顿,一进门张口就要“看东西”。

  北大考古系科班出身的王武钰和郁金城,毕业后就被分配到市文物管理局文物工作队,整天“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摸陶片”对他们来说,只是基本功。

  郁金城摸过陶片后,连声叫道:“太棒了!太棒了!”王武钰也兴奋地说:“我早就说过,平谷会有早期遗址,发现它,只是时间问题。这些陶器、石器很有可能是新石器时期的,这在北京是少有的重大发现!”

  新石器时期的年代推测,让王武钰和郁金城心情激动。他们跑到上宅村一看,心却凉了大半截。

  台地西侧的砖瓦厂,长年累月疯狂取土,已蚕食了大部分土地。如果不及时挖掘,这处早期遗址可能没被发现就消失了!

  怎么办?试掘工作刻不容缓。10月23日,王武钰和郁金城从上宅村雇了几位工人,在台地南端开了两个探沟开始试掘。

  在近40平方米的探沟中,一群人夜以继日埋头挖了23天。成果喜人,他们挖出了石斧、石球、石磨棒等几十种石器,还有带多种纹饰的陶片等,总计500多件。

  考古队员把遗存中的一些木炭标本,送到北京大学考古系碳-14实验室。经测定,这些标本的年代为距今7500-6000年,是新石器时期的人类生活遗存。

  在考古学上,北京地区新石器时期从距今约1万年前延续至距今约4000年前。这一时期,人类从洞穴走向平原,开始种植作物、饲养家畜、制作陶器,出现文明的曙光。

  但由于种种原因,长期以来,考古学家们尚未在北京地区发现完整的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存。平谷上宅,难道真的有吗?

上宅遗址和北埝头遗址位置图

  挖出7000年前的“垃圾沟”

  上宅遗址试掘结束后,王武钰把一些样本送回市文物工作队,请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所长夏鼐先生看。夏先生看后连连说,这些器物很重要,是早期器物,有地方特色,应当正式发掘。

  1985年,时年75岁的夏鼐身体力行,亲自到上宅考察。可惜没过多久,夏鼐溘然长逝。提起这段往事,王武钰至今遗憾不已,“夏先生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就是在平谷上宅遗址拍的。”

  考古界专家的意见令人振奋,但上宅遗址还需要正式的考古发掘来佐证。

  1985年,北京市文物管理局文物工作队改名为北京市文物研究所。4月初,市文物研究所、平谷县文物管理所召开了紧急会议,并写了书面材料上报有关领导及部门,报请立即对上宅遗址进行发掘,旋即得到北京市文物局和国家文物局的批准。

  4月中旬,平谷田畴桃花灼灼。北京市文物研究所、平谷县文物管理所组成考古队,进驻上宅村。考古队由市文物研究所的赵福生领队,组员包括王武钰、郁金城、杨学林等人。

  上世纪80年代,国家文物局颁布了有关田野考古工作的技术规范,规定田野考古发掘专业人员需要通过国家考古领队资质培训和考试。赵福生是当时北京地区唯一有领队资格证的,他曾回忆:“单位让我去上宅组织发掘,第一年市文物局拨了3万块钱,我们白手起家,购置各种设备。”

  上宅遗址是北京市第一个经过国家文物局批准,并且有考古发掘执照进行发掘的遗址。正式发掘之前,考古队会同当地相关部门,与砖瓦厂主达成协议,不得再从遗址范围内取土烧砖。几经周折,才从砖瓦厂的推土机下,救出了这片遗址。

  考古队在村里租下一方小院儿,建立上宅考古工作站。那儿当时是村大队闲置的库房,里面堆放了各种杂物。“窗户都是用报纸糊的,八面透风。”如今年过七旬的王武钰告诉记者,“清扫了十天,才给工作站整理出厨房、整理间、洗澡间、摄影室等。”

  起初,工作站没有自来水,考古队吃水成了问题。“我们要用扁担挑着水桶,到村里的老乡家挑水喝。”王武钰说,“后来与大队协调,给我们的小院安装了自来水,用水才方便很多。”

  田野考古是件苦差事。考古队员一天的野外工作补助,只有四毛钱。大家都自带锅碗瓢盆、煤气罐,煮点面条,加点白菜帮子,一年四季都如此。

  住的地方也很简陋。房间里,除了临时借来的书桌,只有几块从市里拉来的木板,“架在两个长条板凳上,就是一张床。”

  尽管条件艰苦,但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这片黄土地下,能不能挖出新石器时期的聚落、居住区和墓葬?

  考古队用洛阳铲,把上宅村台地周围的一沟一坎探了个遍,画出遗址的范围。为了摸清下面的地形,王武钰从北京测绘院买了一张1∶10000比例尺的北京地形图。但上宅村是一个小村庄,“在地图上的位置只能看个大概,根本看不出来地形。”

  于是,王武钰从北京大学请来考古系王树林教授,测绘出一张1∶2000比例尺的地形图。“这样就能在地图上准确找到上宅遗址的位置,遗址方圆两公里内的地形,也一清二楚。”

  拿着这张图,考古队依照南北正方向,按5米乘5米的规格,用木桩、绳子布出十个探方来。探方是为了方便发掘,在发掘区临时划分的正方格,也是考古队员们终日蹲守的“土坑”。

  考古队员先去除探方里的表土和杂土,然后蹲在地上用小铲子一遍遍仔细刮。动作幅度需拿捏好,用力太轻,刮不动;用力太猛,伤文物。“看到陶片,要用竹签、刷子一点点清理出来,然后拍照,编号,装进袋子里。”王武钰说。

  不同历史时期,堆积的土层颜色、软硬不同。但土层并不是像千层饼一样,水平的一层一层,而是会遇到各种情况。因此,考古队员要一边刮一边辨别土层颜色、包含物,触摸土层软硬,听手铲刮过地皮时声音是闷还是脆。王武钰说,“有一点变化,就得仔细琢磨。”

  探方一开,基本上不能停。夏天,泥土里翻滚着热浪。冬天,田野里寒风刺骨。无论酷暑严寒,考古队从天亮刮到天黑,一直刮到“生土”为止。生土就是没有人类活动过的土。“不见生土不收兵”,是考古界一种不成文的说法。

  在一个探方中,考古队挖了将近3米深,自上而下有七层,发现和生土很像,但又不太一样。据赵福生回忆:“我们画图、照相之后,再往下挖,发现不是生土。这一很硬的地层厚达一米左右,发现了三两个陶片。”

  接着,赵福生让工人把其余九个探方,也都再向下挖掉一层。尽管当时十个探方出土的陶片,加起来一共才二三十片。但让考古队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层出土的陶片,和别的土层迥然不同。

  为了获取更多信息,考古队决定对这些陶片做微量元素分析。“我们取上宅的土,和四至七层的陶片中的元素做分析,最后结果一样,说明四至七层陶器就是取上宅当地土壤烧制的。而第八层的陶片与当地土样的微量元素对比,二者差距很大。这说明第八层的陶片不是平谷当地的。”赵福生回忆。

  这些陶片来自哪儿?是北京周边地区吗?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上宅?

  众多谜团萦绕在考古队员心头。他们把《考古》杂志、北京周边地区同时期考古发掘报告、各种相关书籍翻了个遍,结果发现,第八层出土的陶片,从陶质、纹饰等来看,“和内蒙古敖汉旗兴隆洼文化接近,很可能是交换而来的”。

  这就意味着,早在7000多年前,北京地区和内蒙古地区就有了文化交往?为了继续考证,考古队把主持内蒙古敖汉旗兴隆洼遗址考古发掘的专家请来探讨,接着又亲自去当地学习考察。

  但令赵福生遗憾至今的是,“由于一些外部原因,我们没能与内蒙古敖汉旗兴隆洼的陶片做对比,看看是否一致或相近。如果二者十分接近,说明平谷与内蒙古兴隆洼在新石器时期有物质和技术交流。”

  据考古发掘简报,上宅遗址一共挖了八层,在四至七层的土层中,埋藏了各式各样的残陶片、四下散落的石器,还有大量炭屑、炭块和炭化的果核等。

  这些丰富多样的遗存表明,上宅先民曾在这片土地生活过。但一个新的问题随之产生,他们具体住在哪儿?

  从1985年5月至1987年年底,考古队在上宅发掘了2785平方米,加上1984年试掘的75平方米,总共发掘了2860平方米。但在新石器文化堆积较好的700平方米及其周围,始终没有找到上宅先民的居住区。

  据上宅村的村民回忆,1960年代平整土地时,曾发现台地的南部有一片片的红烧土和残陶片。考古队推测,可能是上宅先民的居住遗址区,可惜当时已荡然无存了。

  考古队怅然若失。他们挖了近140个探方后发现,上宅村保存较完好的新石器时期遗址,其实是一条灰沟。

  灰沟可以说是古人的“垃圾沟”,里面有古代居民生产与生活丢弃的遗存。王武钰解释说,“灰沟有自然形成和人为之分。上宅遗址的灰沟,最早是自然形成的河沟。附近可能有烧陶器的作坊,人们把烧坏的或者残缺的陶器,随意丢弃在灰沟里。”

  这条灰沟究竟埋藏了多少旷世的秘密?考古队员的心里,也充满了疑问。

1980年代的上宅遗址

  农家女修复陶器

  碎片依旧是碎片,但7000多年的岁月与尘土,为我们解读尘封的记忆,蒙上了层层面纱。

  揭开第一层面纱,首先要让陶器“破镜重圆”。

  陶器作为容器或者烧煮食物的器具,不仅意味着先民的食物结构发生重大变化,也促进了原始农业的发展,意义非凡。对考古学者而言,“陶器如同一把钥匙,根据它的种类、形制等变化,能帮助我们解读背后的文化。”王武钰说。

  上宅遗址出土了成千上万枚残陶片,据考古队估算,可修复的陶器有千余件。然而,对它们进行清理、拼对、修复、绘图、拓片等,是非常漫长的过程,耗时耗力。

  为了把更多精力集中在研究上,考古队决定,在当地参与考古发掘的工人中挑选5名细心认真的工人,经过培训后,负责室内整理工作。

  时年22岁的刘凤英,被选入上宅工作站。王武钰记得,她一开始什么都不会,但做事细心、勤学好问,后来修复、绘图、拓片等流程,样样都得心应手。

  当时,只有高中毕业文化程度的刘凤英,刚嫁到上宅村不久。“听说村里挖出7000多年前的遗址,非常好奇,没事儿就跑过去看看。考古队在村里招人发掘,我就报了名。”她没想到,后来还被工作站选上做室内整理。

  刘凤英心细如发,但在七零八碎的陶片面前,却不知所措。

  修复的第一步是“洗”陶,就是清理陶片上的泥土和杂质。这项工作看起来简单,过程却非常复杂。刘凤英不断试错,“水多了陶片易碎,水少了又擦不净,还得分辨哪些不能用水洗。一些陶片因为烧制温度低,质地软,一不小心就‘洗’成一汤泥水。”

  更难的是拼接陶片。上宅遗址出土的陶片,虽然在发掘时都按照探方、土层等编号整理,但要从数以千计的碎片中找出同一个器物的碎片,并且严丝合缝对上号,仿佛大海捞针一般。刘凤英一头雾水,“看起来都差不多。”

  仔细观察,才能发现陶片之间的细微差别。刘凤英拿着陶片看啊看,“考古队的老师,手把手教我根据不同的陶质、陶色进行分类和分色。然后,在区分出来的陶片中,把具有同样陶色、纹理、厚薄、弧度、形制的陶片整理在一起。”

  埋着头,从清晨枯坐到黄昏,时间一点点流逝,刘凤英和工作站里的同事,重复着这件庞杂而繁琐的工作。运气好时,几个小时可以拼接上陶器的一部分;更多时候,一天也拼不上几块。

  但只要能找到属于同一器物的口沿、腹部、底部,这件陶器的形状就能被考古队推测出来,从而进行修复。

  修复陶器讲究“修旧如旧”。而要把残缺不全的碎片,修复的和原物一模一样,要先以泥制模。“上宅本地的红胶泥土,遇水太黏,不便于塑形。掺一些黄土,柔韧性更好。”王武钰记得,考古队为此到处找土,最后在平谷北城子村汉代博陆城遗址残留的夯土层中,筛选出一些黄土。

  制模还要经过给文物刷蜡、脱模、灌注石膏等。刷蜡要掌握蜡模的软硬程度,白蜡硬,黄蜡软,需要不断调整两种蜡的比例;灌注石膏要控制好水与石膏的比例,注意石膏的流动性。每一步都暗藏玄机。

  久而久之,那些灰头土脸的碎陶片,被刘凤英和工作站的同事修复成完好如初的盆盆罐罐。“这个时候特别有成就感,把文物捧在手里,像宝贝一样。”刘凤英记得,有一次,好不容易修好一个陶罐,最后用水一冲又裂开了,她为此懊恼了好几天。

  除了修复文物,考古绘图也是考古发掘中必不可缺的一环。王武钰告诉记者,“在上世纪80年代,不论照片拍得多清楚,只能看到器物的表面。表现整个器物的尺寸、结构、纹饰、线条等,只能靠绘图。”

  上宅遗址出土的陶片,多数都带有纹饰。有“之”字纹、篦点纹、瓜条纹、抹压纹等20多种,刘凤英单是学习这些纹饰的称呼、样式,就记了满满一个笔记本。“有的字甚至不会写,就干脆把拼音写旁边,或者照猫画虎画出来。”

  看、记、琢磨的多了,刘凤英学着把这些带纹饰的陶器绘制出来。一块巴掌大的残陶钵,外壁饰着“之”字纹。刘凤英先把它的外观,严格按比例画在白纸上。那些“之”字纹,用标尺量,分毫不能差。

  “按照老师教的,一遍遍画。”没有绘画基础的刘凤英,画了十几遍才画出来。“到现在三十多年了,还记着当初老师的要求,误差不能超过一毫米。”刘凤英说。

  时光在指尖流逝,碎陶片恍如“重生”,变成了陶盘、深腹罐、碗、圈足钵、杯、勺等千余件陶器。除此之外,工作室还整理了石斧、石凿、石磨盘、石磨棒、柳叶形细石器等近千余件石器,还有石猴、石鸮、石龟等各式各样的装饰品。

  这些埋藏在大地深处的丰富遗存,好像穿越7000多年邈远的历史烟云,款款而来。北京地区的新石器时期文化,也终于有了具体的实证。

      (未完待续)

      (来源:《北京日报》2022年5月17日,第9、12版;作者:张小英;图片:原文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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