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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博故实(上)

来源:《北京日报》  发布时间:2022-09-07

建设中的中国革命博物馆。

  国博,以国家之名,守护和传承着中华文明。而国博自己的百十年记忆,则藏在国博人心里。在他们看来,无论是暂处国子监的狭隘屋舍,还是迁居故宫端门午门的巍峻殿宇,再到如今屹立在天安门广场东侧的恢弘新馆,国博的起伏、发展一直与国家的变革发展休戚相关。

  国博创建110周年之际,习近平总书记在给齐吉祥等10位老专家回信中说,“我曾多次到国家博物馆参观,留下了深刻印象。”众所周知,习近平首次提出“中国梦”,就是在参观《复兴之路》展览时发表的讲话。

  国博就是这样,讲述着历史,又见证着新的历史。

  蔡元培草创,鲁迅选址

  蔡元培曾当过博物馆讲解员,不过不是在中国,而是在德国。

  1907年,蔡元培初次出国,在莱比锡大学文明史与世界史研究所学习。他的民族学老师符莱,恰好是莱比锡民俗博物馆馆长,常请蔡元培为馆员们解说中国文物。

  当时的中国,只有私人收藏,而无公共展陈,在德国,人们却能在殿堂中欣赏中国瑰宝。对此,蔡元培的心情恐怕和康有为颇为相似:“我国之大,以文明自号数千年,而无一博物院以开民智。欧美人每问吾国博物院事,为赧然面赤,奇耻大辱未有甚于此者。”

  辛亥革命后,蔡元培回国就任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提出把社会教育纳入国家的管理和建设之中。并在教育部下设社会教育司,职掌博物馆、动植物园、美术馆、美术展览、调查及搜集古物等事项。

  1912年4月,临时政府迁往北京。蔡元培以为,“京师首都,四方是瞻,文物典司,不容阙废”,于是准备在北京设立中国第一座国立博物馆——国立历史博物馆。这也就是国博的前身。

  周树人(鲁迅)是社会教育司第一科科长,负责勘选馆址,《鲁迅日记》中记载了选馆址的事:“午后视察国子监及学宫,见古铜器十事及石鼓文……”

国子监琉璃牌楼。

  国子监,始建于元,是古代的最高学府,内有辟雍、彝伦堂等处建筑,皆与典制学问有关。7月9日,“国立历史博物馆筹备处”在国子监成立,草创期有国子监衙署一座,共210间房屋,署东北隅附住房304间半。

  国子监的礼器、书版、石刻等57127件文物,成了历博最初一批馆藏。重要的文物主要有周代彝器,包括召仲簠(fǔ)、康侯鼎、内言卣(yǒu)、素洗、雷纹觚(gū)、牺首罍(léi)、子爵、师望簠、牺尊、雷纹壶共十件。

  对一个文明古国的国立历史博物馆而言,这样的家底,实在寒酸。但在蔡元培果断决策、鲁迅全力操办之下,仅用不到两个月,就从议事、调查走到拍板、实施阶段,已属不易。

  由于对袁世凯忍无可忍,筹备处成立次日,蔡元培便在自己主持召开的临时教育大会上愤然辞职。在北洋的乱局中,国立历史博物馆终究不过是文明的幌子罢了。正因为如此,“历史博物品之搜集,欧式博物馆房舍之增建,陈列器具之制造,种种扩张计划则皆以绌于经费,未能大举兴办”。

  “抱残守缺”之际,征集和整理文物便成为第一要务。筹备处接收了清朝军机处留下的文物,如太平天国的玉玺、传教士利玛窦绘制的《坤舆万国全图》、清朝太医院的明代针灸铜人等。清朝内阁大库的明清档案、清朝雕版印书的雕版、清朝刑部衙门的一些刑具、武器等物品也被纳为馆藏。

  1917年,由于国子监地处偏僻,没有暖气,筹备处迁入故宫前部的端门至午门及其朝房。此地办公条件虽然简陋,但高踞于紫禁城城楼之上,足以向世人昭示中国封建帝制之终结,多民族共和国之创始。

  被划拨来的大内档案也随之移到午门外朝房里,这些档案被装进8000多条麻袋,凌乱堆放于端门门洞。一些工人,常常将这些无价之宝随便倒在地上,拿麻袋去换钱。

  1921年,北洋政府财政窘迫,工资难以支付,政府部门只得自筹款项维持开支。当时的教育部把这些麻袋中的东西当成废纸,卖给了西单一家纸店,价格是每块银元40斤。这家店铺购得约15万斤“废纸”,其中一些流入古籍市场,剩下的送去造纸厂。后来北洋政府财政好转,又盘算收回这些档案,但此时这些文物所剩的已经不过是原来的五分之一了。

  鲁迅将这件事写成了《谈所谓“大内档案”》,感慨“中国公共的东西,实在不容易保存。如果当局者是外行,他便将东西糟完,倘是内行,他便将东西偷完。而其实也并不单是对于书籍或古董。”

  他一边骂,一边默默为历史博物馆卖力。日记显示,1920年4月17日到5月12日,鲁迅有14个下午在午门。据历史博物馆张文勋说,这是欧战以后,教育部把上海德侨俱乐部的藏书没收,运到北京,放在西雁翅楼,并选派8位专家,分别整理,其中就有鲁迅。

  1913年,首次以国立历史博物馆之名,将一些文物送到德国展出。转运前,文物临时放在教育部,鲁迅为安全起见,还在办公室守了一晚,至晓方歇。

  从1912年至1926年,15年间,鲁迅对历博的筹办投入了极大热情,还捐献过明代铜镜、青花寿字瓷碗等,但直到他赴厦门任教,都没能等来正式开馆。

  时逢乱世,国立历史博物馆筹备了14年,到1926年10月10日才正式开馆。区区1万元开馆经费,还是司徒雷登牵线,美国霍尔基金会赞助的。

  这次展览,仅开放10个陈列室,仅在金秋办了一个月,但总计接待观众达185714人次,日平均参观人数达6404人次,相当于每十个北京人,就有一个去观展。

  1928年后,首都南迁,历史博物馆也数度更名,愈发困顿。在停滞期,馆方仍坚持办刊,办讲座,也办一些小型专题展览,藏品一度超过21万件。

  “九一八”事变后,华北局势危急。博物馆特地筹办了《古火器展览》《洪承畴遗物及史料展览》《圆明园遗物展》《明代倭寇史料展》等一系列展览,借古讽今,启发民智。

  为避免国家文物遭受损失,历博的万余件珍品与故宫国宝一起踏上了艰辛的南迁之路。1935年,蔡元培提议,为这些颠沛流离的文物建一个家,还为此举行了博物馆建筑设计竞赛。在梁思成拟定的章程中,参赛作品“须充分采取中国式之建筑”,最后徐敬直大屋顶的设计中选。在救亡时代,这个方案寄托着期望,却终究是纸上画饼。

  最终只有一小部分历博精品辗转回到北平,大部分精品都被蒋介石派人运到了台湾,如国子监的周代彝器等。未南迁的20余万件藏品,则在日据时期,惨遭劫掠。

国立历史博物馆筹备了14年,到1926年10月10日才正式开馆。

  沈从文讲解,毛泽东观展

  一连串打击,让这个国内最早的公立博物馆,快要散摊子了。馆长韩寿萱诉苦,所拨行政费用还不够买邮票的钱,馆内也只剩9名员工。

  1948年5月,汪曾祺经沈从文介绍,进历史博物馆当了一名办事员,负责保管仓库、为藏品写说明卡片,没有固定工资。

  在他眼里,当时的历史博物馆名目很大,藏品没多少,文物也不成体系。他的宿舍在右掖门旁,据说是原锦衣卫值宿所在。到了晚上,天安门、端门、左右掖门都关死了。故宫怕失火,不装电灯,汪曾祺只好在一片漆黑中,走出房门,“仰看满天星斗,觉得全世界都是凉的,就我这里一点是热的”。

  大概是受不了这种清闲而低落的日子,北平解放后不久,汪曾祺便参加四野工作团,随军南下。历史博物馆则被“文管会”接管,纳入新中国文化体系之中。

  汪曾祺嫌冷清,告别午门,介绍他来此的沈从文,却从1949年8月开始,由北大转入历史博物馆。一干30年,沈从文的一生也分成鲜明的两段:文学创作和文物研究。

  对这次转业,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曾回忆道:韩寿萱那时是北大博物馆系主任,从文就去帮忙,给陈列馆捐了不少东西。很自然而然地就转到文物这一行,不在北大教书了。

  外界传说,沈从文是被郭沫若公开批判后“封笔”的,沈从文却主动辟谣说,我的“目的远得很”,要“走一条崭新的路”,进行“学术革命”。

  在馆的头十年,沈从文除了打杂、鉴定、收藏文物外,常自愿到午门楼上当解说员。他不挑人,连老太太都认真接待,对需要相关知识的有心人,更是滔滔不绝。担心别人听不清他的湘西口音,讲完后,他又叫他们留下地址,再写十几页的长信寄去。

  对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吴晗,沈从文反而是见了就躲。馆里责问他,“你为何中途来了,又跑了?”沈从文只好说:“我怕他恭恭敬敬对待我——你们见他鞠躬如也,他见了我也是鞠躬如也。”这时大家才知道,吴晗在中国公学读书时,是沈从文的学生和情敌。

  1951年,常书鸿带着很多敦煌摹本在午门展出,沈从文每天都去。汪曾祺看见老师向观众讲解的场面,不免唏嘘而叹:“从一个大学教授到当讲解员,沈先生不觉有什么‘丢份’。他那样子不但是自得其乐,简直是得其所哉。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心里总不免有些凄然。”

  别人眼里的“凄然”,沈从文却倍加珍惜,他认为,这是“唯一与人民碰头”的机会,而且他的一切研究,都是在“说明员”工作上推进的。

  更传奇的是,在接待的“约30万观众”中,沈从文认识了志愿军军人王序。1953年7月,王序到北京出差,在历史博物馆的铜镜展柜前,沈从文给他一个人讲了两三个小时。两个人约好第二天再来看,就这样持续了一个星期。

  这段忘年交意义非凡,30年后,王序成了沈从文最后、也最得力的助手,《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增补工作的接手人、《沈从文全集》的编者。

  送走参观群众后,沈从文常独自站在午门城头,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虽然远离了文学圈,在文博圈也备受冷落,但他却在文物堆里找到了新的人生价值。

  没有办公室,他就将文物库房作为自己的研究处所;看见好东西,他就想办法买回来,哪怕是自己先垫钱,再交给馆里;为了研究古代服饰,沈从文光所记卡片就装了几十个抽屉;对待服饰是如此,对待玉器、青铜、竹简、漆器、绘画、纸张,他也是如此。在给馆长的一封信中,他说这些积累“都是为了这个面对全国、面对全世界的唯一的历史博物馆在发展中的需要”。

  顽强工作30年,《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终于在1981年面世了。这还要得益于周恩来总理多年前的心愿:出一本服饰图集,作为外交国礼。

  沈从文晚年总结说:“在中国近三十年的剧烈变动中,我适应了新环境……活得很健康!”

  如果说历博在午门时期,最著名的讲解员是沈从文,那最著名的观众则要算毛泽东了。

  档案显示,毛泽东在1954年4月,四日内三登故宫城墙,其中有两次,都是到历史博物馆参观。

  新中国成立后,进行了大规模土木工程建设,珍贵文物也相继面世。毛泽东在陈叔通、罗瑞卿的陪同下,两次参观了“全国基本建设工程中出土文物展览”。

  文物专家耿宗仁负责给毛泽东讲解,他经常对后辈们讲起接待中的见闻:

  那天下午,毛主席身穿灰色中山服,脚登布鞋,手拿一根竹竿,沿着马道拾级而上,一口气走了一百多级又窄又陡的台阶。

  进展厅前,看到城楼附近的杂草中长着一些嫩绿的野苜蓿,他蹲下去采了一把,掏出手帕包起来,对警卫员说,带回去吃。

  参观到中途,警卫员怕毛主席累了,建议抽支烟休息一会。毛主席挥挥手说:“你没看见那牌子上写着‘禁止吸烟’嘛。”

  毛泽东对每一件展品都很有兴趣,山东沂南出土的画像石上有杂技图案,主席也拿着拐杖舞起来,还说:“这就是我们汉代的杂技团啊。”

  仅这次展览就吸引了17万人参观。1958年3月,文化部副部长郑振铎表扬说:“历史博物馆在午门前面,国民党时期是灰溜溜的,一天只有三五人入门参观。而这几年来,进步很大、很快。”

1954年,毛泽东参观北京历史博物馆。

  李大钊感召,王冶秋创建

  对一般观众而言,“国博”是2011年以后才有的概念,所以又有“新国博”一说。在改扩建之前,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革命博物馆,被亲切地叫做“革历博”。

  历博起源于民国,那革博又是怎么来的呢?这还得从革博的0001号藏品说起。

  1927年4月28日,北京西交民巷京师看守所内,李大钊和其他19位革命者被奉系军阀张作霖秘密绞杀。李大钊第一个登上绞刑台,年仅38岁。

  为了给李大钊等人用刑,张作霖特意从德国引进了一个先进的绞刑架。因为刑具是新买的,李大钊又是第一个慷慨赴死的,刽子手就拿李大钊来“试手”。

  后来牺牲的同志都用了20分钟左右,可李大钊却用了40分钟。在李大钊即将窒息时,刽子手将他抱起,解开绳索。等他清醒过来后,再劝他“悔过”。

  李大钊愤怒地说了一句:“你们把我绞死吧,我的灵魂不死,革命不死!”刽子手又把李大钊再次套上绳索。当李大钊身体悬空,即将窒息之时,敌人又把他放了下来,妄想让他屈服。李大钊仍是冷笑一声,道:“力求速办!”刽子手看不能撼动李大钊的意志,才第三次把他吊了上去……

  王冶秋少年入党,李大钊就义时正躲在香山碧云寺。小布尔什维克们看到报纸上行刑的照片,一腔热血要为李大钊报仇,却因为贸然行动,又有了牺牲。此后,王冶秋在隐蔽战线奋战多年,终于迎来了重回北平的一天。

  1948年底,在良乡的一个土炕上,王冶秋召集众人讨论接管北平文化机构,又谈起这件念念不忘的事:“进城后,我们一定要找到这架反革命刑具,并且展览出来,重现那悲壮的场面,让人们知道革命来之不易。”

  1949年3月,在接管工作的空当儿,王冶秋叫上于坚,一起去找绞架。两人骑着自行车,先到司法部街后身的法院看守所,也就是李大钊就义的地方,但绞架已经不在了。经指点,他们又找到德胜门外的功德林第二监狱,院中空无一人,两人翻遍了周遭阴暗的角落,才在一个破棚子里找到这具快散架的绞刑架。他们把刑具拉回城后,送到历史博物馆,后又放在端门东马道上,供人们参观。

  这件文物的收集,给王冶秋一个启示,革命文物如不及时征集,就可能被当做废物处理。正值纪念“五四”,王冶秋委托历史博物馆在报上刊登启事,公开征集“五四”以来的革命文物。

  北平解放仅几个月,历博便收集了杀害刘胡兰烈士的铡刀;1933年徐向前退守大巴山脉时所铸的铜钱;武昌起义时期文学社殉难烈士照片等珍贵文物。

  北京历史博物馆挂牌时,王冶秋向周恩来建议,希望筹建中国革命博物馆,得到周恩来首肯。1950年,“中央革命博物馆筹备处”正式成立,在故宫武英殿办公,主管文物的王冶秋兼主任。

  有了一万多件收藏后,王冶秋向文化部副部长周扬提出,想在1951年举办“中国共产党三十周年纪念展览”。这次展览,如期预展,内部开放,成为中国革命博物馆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陈列的雏形。为了这次展览,画家罗工柳创作了油画《地道战》,董希文创作了油画《开国大典》,这些作品都成了不朽之作。

  王冶秋对于历史发生的地点、时间、参加人员十分严谨,常亲自向中央领导请教、核实。例如,中共“一大”在嘉兴南湖开会的情况,他就多次向董必武求证。“八七会议”召开地点不是当时党史所言的江西九江,而是湖北汉口,也是他向周总理求证后得知的。

      (未完待续)

      (来源:《北京日报》2022年9月6日,第9版;作者:孙文晔;图片:原文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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